名家選文

【陳若曦 愛在台北】

 

無婚一身清

     無殼天地寬

         陳若曦 愛在台北

作者簡介:陳若曦 傷痕文學始祖 2015年台大傑出校友

 

原來生活可以那麼簡單!?對於一位譽滿天下,獲獎無數、青史留名的大作家,15坪的「老人住宅」,是否太寒酸!?她把3棟房產,留給再婚的前夫、花5年掙錢買保險,利用終生回饋年金,抑注升學受挫,在美國當工人的小兒子,更把晚年儲蓄,廣作社會捐贈,散財行善。

無慾無求,果然天寬地遠,她心靜如水、甘之如飴。

這個人,是84歲的知名作家陳若曦(Lucy Hsiu-Mei Chen1938-),大華人圈「傷痕文學」第一人,創作等身,獎項無數,光是一本《尹縣長》著作,就翻譯成8國語言,「國家文藝終身成就獎」得主,她當之無愧,累積出的精神高度,堪稱典範。

一、養老生活素樸簡單:無求 

 

622日是端午節,一早,朋友說要為她送上幾顆應景台式肉粽過去,陳若曦乖乖坐在「大龍老人住宅」門口的矮牆上,安靜等待,見到朋友,她滿臉笑容一再表達謝意,拿著小禮物,她急著分享她的社區朋友們,那景象,令人感動。

陳若曦已經在「大龍老人住宅」住了9年多,她熟門熟路,和工作人員感情很好,很受大家歡迎。

在生活上,她把物資條件降到最低,粗茶淡飯,然而,隨著一件件「後事」,安排妥當,她越來越輕鬆,果然無累一身輕。

陳若曦,在台灣出生、台北受教育,大學畢業後,留學美國,跑遍了大半個地球,在美國、 中國大陸、香港、加拿大,都落腳過,最後倦鳥歸巢,以定居台灣的具體行動,表達力挺心意。

她有兩段婚姻,都已平和離異,前夫一再婚,一過世,兩個兒子都在美國,該擔心,都擔心過,該準備的,也準備好了,她選擇完全放下,輕鬆度殘生。

1995年剛回到台灣,陳若曦住在台北南區的獨立小公寓,常有藝文界朋友串門子,2014年她逐漸有了「養老」的心理準備,索性申請台北市區內的「大龍老人住宅」,那是很難申請的老人園地,目前一床難求,排隊等待的人龍長過兩條街廓。

「大龍老人住宅」成立於2013年,是耕莘醫院的關係企業,擁有不錯的醫療資源,該住宅社區管理人員很認真,門禁森嚴,不會有閒雜人進出,十分安全。同時又地處台北市大龍峒附近,生活機能完善,陳若曦入住以來,不會有作挑剔,該社區剛舉辦了10週年慶,她是受歡迎的資深住戶之一。

陳若曦剛住進去時,有9位耄耋同伴,經常一起外出,到附近學校操場打太極拳,慢慢有人脫隊,現在只剩5位,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會多問,能活著是福氣,時間一到,該走就走。空閒之餘,有時候靜坐窗邊,笑看月昇日落,有時候下樓,坐在大門口,細數民族西路上,車水馬龍,生活樂趣,反求諸己。

陳若曦說,她有五十肩,應該與她的閱讀書寫時間過長有關,她也接受建議,拉筋作運動,但已經拖了多多年,沒什麼好轉,她改稱為八十肩。

還有,陳若曦也說,她身上長骨刺,腳底筋膜炎,不能走長路,現在她還是養成早起習慣,到附近蘭州國中散散步,或者與45個友伴,相約打打太極拳拳,抒解一下筋骨。

剩下的時間,大都用來閱讀,固定看幾個知性電視節目,偶爾也提筆寫寫小短文,目前她幫忙僑協雜誌,每兩個月繳交一篇文章,約2千字,閱讀對象是海外華僑團體與個人。

生活步調,刻意放得很慢。

陳若曦誇獎工作人員的盡責,一再鼓勵他們多活動,也替他們安排許多運動節目,像軟式體操、音樂運動操,生活內容很充足。

在伙食方面,其實差強人意,剛開始,她3餐都搭伙,後來早餐吃膩了就不訂,再來連中餐也停止,現在只吃晚餐,一個月花2800元。因為社區附近就有大龍夜市,是台北少數幾個24小時營業的夜市,只要出去採買點東西,就可以打發個好幾天。

該老人社區是9層樓建築,下面4層是行政辦公室,59樓才是居所,每層樓有12個單人房,兩間雙人房。單人房10坪,裡頭含浴衞間、電視、冰箱、清洗槽,可以自己煮東西吃,貼身衣物的清洗。雙人房15坪,有兩張床,陳若曦住15坪的雙人房,但只放1張單人睡的小床。每個月房租加水電費,約新台幣3萬元。換句話說,她一個月花不到新台幣4萬元,就解決了全部問題。

偶爾朋友會打電話來,約她外出餐敍,大多數人,會到該老師的社區門口接送她,聊聊天、打打牙祭,她不但不覺得孤獨,也認為自己很慶幸,爭取到台北市區內的老人住宅,因為該社區,全部住滿才70人,現在有人想申請,據說要等到180人次,遷出才有機會,台灣老人越來越多,老人住宅明顯不足,她經常為此大聲疾呼,希望政府多加重視。

 

二、用生命守護台灣 · 無私

 

28年前,輰銷書《1995閏八月》出版,影射中共會以武力犯台,人都在美國的陳若曦,義憤填膺,她擔心著台灣安危,義無反顧決定回台定居,以實際行動力挺台灣,甚至用生命守護台灣的安危。

 

那樣的念頭,看在海外僑胞眼裡,覺得十分荒誕,力勸她三思,就像她於1966年,甫拿到美國碩士文憑的陳若曦 ,跟著大中國主義的丈夫,飛去大陸,換來文化大革命的7年煎熬。當盛傳中國大陸要攻打台灣,陳若曦又從美國往台灣跑,大家為她再度揑冷汗。

1995年返台,已經28年,中共對台文攻武赫沒有中斷過,但台灣老百姓一片很淡定。陳若曦沒有後悔她的抉擇,在台灣也住得很習慣,潛意識裡,台灣是生養她的娘家,倦鳥歸巢,理所當然,而台灣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更是她終生的信仰與價值,值得把最後寶貴的時間,和家園同在。

陳若曦的隨遇而安,建立在兩方面:第一,她的危機意識,財物規劃淸楚,該存該領該捐,她一清二楚,依遠近親疏、輕重緩急,逐項落實。第二,她不濫情,也不婦人之仁,看開、看淡一切。

有鑑於小兒子陳賡,學習受挫,沒有上大學,陳若曦花了5年的時間,拼命工作賺錢與存錢,買了人壽保險,每年繳交9990美元,連續繳了5年,換來65歲以後,每個月可領2700美元,其中,700元不領,留給她經濟較弱勢的小兒子。將來她走後,小兒子可以開始領錢,直到他終老。

目前陳若曦因為還有積蓄,來自保險的收入,都由小兒子管理,她若要用錢,再跟小兒子要,讓遠在美國,依舊單身的小兒子,感念母親的愛心與用心。

以陳若曦長年寫作的快筆,總是有稿費或版稅收入,而她以粗茶淡飯,住老人住宅,穿素樸舊衣服,開銷有限,但是因為陳若曦有情有義,她的積蓄大部分都花在捐贈上。

基於在飲水思源的心情,陳若曦首先對孕育她的母校,慷慨解囊,北一女、台灣大學,各捐贈新台幣50萬元,她擔任義工的曉晴慈善基金會、常年去作禮拜的教堂,陳若曦也分別捐出新台幣50萬元和60萬元,補貼各該組織運作之需。

對於親人,陳若曦始終惦記早年家徒四壁,念完初中,就主動輟學作工賺錢的大哥。陳家兄長,作了一輩子的工,收入仍不多,陳若曦以姑姑身份,先給兩位姪子,各100萬元,作為她對兄長犧牲奉獻的敬意,也協助姪子輩創業。

由於陳若曦兩個兒子,都定居美國,姪兒與她非常親,將來一有三長兩短,遠水救不了近火,兩位姪子,可以扮演她在台灣的家屬,處理事情。

陳若曦透露,她手上剩下現金雖不多,曾請教過算命高人,預計可以活到90歲,以她平時精簡開銷,已經夠用,最後需要花錢的只剩喪葬費,以她自己設定的最不麻煩的處理方式,送到殯儀館燒成灰,隨意處理就好,她什麼都不要留下來,連原本遺囑中提及的樹葬都不必,所以,她認為,新台幣5萬元足足有餘了。

 

陳若曦一向嚴以律己,對人很寬厚,聽到社會有難,她從不吝助上一臂之力,連遠在海峽對岸的鄭州水患受災戶,她也千里送愛心,而且經常是為善不欲人知。

 

因此,陳若曦覺得自己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撒手西歸,一點都不假。財力處理非常明確,對於情感,她更是灑脫,對於再婚的前夫、從事律師行業,社會地位與經濟能力均佳的老大,她完全放心,比較弱勢的小兒子也有保險給付到終老,目前母子經常性的噓寒問暖,她總是給兒子打氣,照顧好自己,時候一到,自然可以自信,放下彼此

 

陳若曦家中唯一的基督徒,她曾花了許多心力研究佛學,也對台灣幾個知名宗教團體,作個專題探討,出版多本相關著作。佛教的精髓,她知之甚詳,她非常相信,人一死,魂與體是脫勾的,魂自有其極樂世界任翶翔,而體,就與一般垃圾無異,該怎麼消毀就直接消毀,無需多費心思。「該來的,還是會來,一無所懼」對於身後事,曾找律師立遺囑,遺囑上記載她要樹葬,但是近期,自己推翻了先前想法。

 

「樹葬太麻煩!」陳若曦說,將來把大體交葬儀社處理,骨灰清掉,不必刻意在意埋在那裡,因為不必留痕跡。魂體脫鈎,魂上天堂,到淨土世界,體,化作塵土,回歸大地。她不想刻意在天地間,留下任何痕跡,要後人膜拜,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不必自作多情。至於房間內的日常用品,屆時,還有價值的,就送人,其他的,直接清掉就是。

 

「您是華人之光,珍貴的國家社會財,怎可草草了結!?」我問。

 

「哦,不,陳若曦這個名字,帶給我自己的好處,只有1次,那是在找律師立遺囑時,年輕律師經朋友提醒,知道她的身分,立即爽快給她打對折收費,原來1萬元的律師費,只收5千元,她笑開懷,稱自己活了大半生,從陳若曦3個字,唯一賺到5千元。

「一百年後,沒有人記得陳若曦,我跟你保證,文學會不停向前挺進,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點,我在那個年代,盡了我的力量就好!」

 

在邱彰律師為陳若曦的口述歷史口,還提到陳若曦有些股票和基金,她在遺囑中已明確說明,那些有價證券,要捐給兩個團體,一是環保團體「荒野保護協會」,另一個還是婦女團體「晚晴婦女協會」,由兩單位平分她身後的總財產。

 

三、牙齒跟記憶一樣好·無忌

 

蓋耳的灰白直髮,綿質T 恤、藍橘色條狀襯衫,寬鬆黑長褲,陳若曦於69日晚間,在旅美律師邱彰陪同下,出現在典藏長安咖啡店,素樸衣著,和藹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為她點了果汁先解渴,然後嘗了半碗多牛肉麵,和一小碗雞湯,外加一塊巧克力蛋糕,她吃得津津有味。

已經84歲了,陳若曦身手矯健,她的牙齒尤其跟記憶一樣好,邊吃著餐點,邊談往事,她如數家珍,誠懇直白,連家務事,她都不會像一般名人,刻意遮掩,言語之間,表情出奇祥和,好像她是局外人,冷眼旁觀大時代的天下人與天下事。

 

陳若曦是台灣早慧的文學奇葩,念台大外文系時,就參與「現代文學」的創刋。誰也沒想到,負汲海外留學,才拿到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寫作系碩士,理論上應該學成歸國,返回台灣,一展長才,誰也沒想到,19663月,她竟隨夫婿去了中國大陸,2個月後就親炙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抉擇,讓人瞠目結舌,但也徹底改變了她觀察世事的態度與功力。

 

只要提起陳若曦,大家馬上聯想到「尹縣長」的著作。那本書的威力,在於她的親身經歷,眼睜睜看紅衞兵造反奪權,殘暴荒唐的文化大革命,當年抱著憧憬與理想的一對儍蛋夫妻,為了投奔社會主義祖國,自投羅網地去體驗,那種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歷史大災難,如果不是眼見為憑,連最佳編劇都編寫不出來。

 

7年滯留中國大陸,不只豐富了她的寫作之路,其實,她是賭命求生。一個女人,最重要的生命歷程,懷孕、生產,陳若曦都留給中國大陸。她在文化大革命最熾熱的1967年、1970年,生了兩個兒子。當時中國大陸的大環境,連人命都不值錢,怎麼會把孕婦的權益當一回事,醫院生態、醫療資源、醫護人員的專業都讓人存疑,待產的陳若曦,陣痛過程叫出聲都會挨罵,不敢叫出聲,連胎兒快臨盆,還沒人打理,差點葬送了小生命。那種刻骨銘心的經驗,讓陳若曦為從父姓的大兒子,取名「段煉」,從母姓的二兒子,叫陳賡,意思是前仆後繼,生活不息。

 

那段時間,中國大陸,物資短缺,生兒育女談何容易,產婦、雛兒都在關關難過關關過中,祈求上天憐憫,孩子進入幼稚園,那些話該說,那些話是禁忌,父母每天好像提著腦袋瓜,陪孩子成長。陳若曦一家人吃盡苦頭,直到1972年幾番申請,總算掙到國務院批准,可以出境。那個年代,極少人可以出去,因為出去,會被扣上不愛國的罪名。

 

令陳若曦感嘆的是,1966年他們去中國,興高采烈坐飛機去,1973年出中國卻拿著一張火車票,一家4口,帶著2大包被褥,2大口箱子,離開大陸,腦海裡盡是無窮盡麻木、悲慘的形象,在學校系主任盯稍下,一路從南京,坐硬鋪火車到深圳,才讓他們自己過羅浮橋,進入香港,之後到加拿大,總算重見了天日。

 

陳若曦說,她在大陸7年,可說一事無成,論種田,遠不夠自己糊口,教書呢?也是陪著誤人子弟,想來想去,只有一點,那就是多認識了自己的同胞。

 

以前,她做為中國人,好像是理所當然,與生俱來,無所選擇的。經過這幾年,她才瞭解中國人民,原來既悲且壯,可愛復可敬……絕非一個專制的政治制度所能改變的。

 

在自由土地上,經過3年的沈澱療傷,1974年她以一位雷縣長的真實故事,提筆書寫長篇小說,就是後來出版的《尹縣長》。那篇小說,寫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發生在陝西省興安縣的一個悲劇。 在國共內戰中,率本部投共的中華民國國軍上校尹飛龍,已為新中國努力工作十多年,連個小小的縣長,到文革時也被罷了,但仍然難逃冤死的厄運。 終因「歷史問題」而被槍斃,臨刑前,他還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歷歷血淚,栩栩如生的時局、人性,在歷史大洪流中,呈現出的人性光輝。197411月香港『明報月刊』登出《尹縣長》,批露「文革」真實的面貌,震驚世界。比大陸1977年劉心武的《班主任》、1978年盧心華的《傷痕》反思文革的「傷痕文學」早了3年。

   

陳若曦因為《尹縣長》的著作,一砲而紅,被公推是「傷痕文學第一人」,兩岸領導人都讀了那本書,造成深遠影響。

 

因為那本書的轟動,讓陳若曦在筆耕路上,更有自信,異秉天賦,有枝流暢大筆,加上天生的好奇心,她的著作出奇豐富。現在年紀已過8旬,但她的思緒依舊犀利,筆力酣暢,但反而書寫得不多,她透露的原因是,文學舞台實在太少了,應該把機會留給年輕人。

 

目前陳若曦僅為海外華僑發行的專刋,隔月寫一篇專欄,其他時間,還是花在閱讀與運動居多。

 

四、感情路上收放自如,無憾

 

「人生如果可以重來,會作同樣的選擇!?」陳若曦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感情呢?!

她也不假思索地說,還是選擇第一任丈夫段世堯。

理由呢!?

「他很正派!」陳若曦答得鏗鏘有力。

 

早在2008年,取名為《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的自傳書,就讓人見識到才女陳若曦的生命靱度與勇氣,「堅持、無悔」成為她的大半生性格寫照。

 

68日,在典藏咖啡店的見面會,我以記者追新聞的好奇心,圍繞在她的感情世界,讓我有機會像進入記憶的金寶山一樣,窮追不捨,挖掘一代才女情感世界的洶湧波濤。

 

陳若曦用超乎常人的勇氣,守護婚姻的純粹價值,她絕不要拖泥帶水、也不會苟延殘喘,同樣是逆來順受的結局,但她展現的是時代新女性的價值觀,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絕不是傳統女人宿命下的委屈求全,所以她兩次主動提出和平離婚,而離婚的真正理由,無關情慾,而是意識形態,她尊重不同意識形態與政治主張,但她不能接受因為意識型態差異,而貌合神離,或同床異夢。

 

陳若曦的兩段婚姻,結緣都與校園有關,而分手,都導因政治認知,意識形態的差距。

 

她的第一任丈夫段世堯(1934-),是她去美國約翰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修碩士時的校園導覽。

 

段世堯的祖先,從中國福建遷台,他在台灣受教育,念台大土木系,畢業後到美國約翰普金斯大學,念力學。他比陳若曦年長4歲,陳若曦從加州,轉到馬里蘭州的約翰普金斯大學,段世堯,發揮同為台大校友的學長身分,對陳若曦照顧有加,很快他們從結識到交往,一路順遂,於1964年,陳若曦取得碩士學位,正準備返台就業,段世堯求婚成功,心存大中國情懷的段世堯,力勸陳若曦'跟他一起去中國大陸,報效祖國。因為段世堯覺得台灣還處於「228白色恐怖」陰影中,中國大陸相對潛力無窮。

 

初嘗婚姻的甜蜜,以及幸福未來的期待,1966年陳若曦拗不過丈夫的心意,決定發揮嫁雞隨雞的美德,夫妻倆一起去中國大陸。

出發之前,好些旅美的朋友,力勸她三思,陳若曦性格堅毅,決定的事,絕不動搖,乃冒險隨行。

沒想到文化大革命爆發,他們始料未及,因此吃盡苦頭,兩夫婦先到青龍山煤礦挖煤,又到五七幹校,進行3年勞動改造。1969年起好不容易找到教職,任教於南京市華東水利學院(今河海大學)。

 

在最混沌艱困的時刻,兩個兒子相繼出生,草草接生,粗糙的產後調理,而孩子成長過程,因為社會物資嚴重匱乏外,又風聲鶴唳,童語童語,稍一不慎,即可能惹來批鬪,牢獄之災,或殺身之禍,夫婦倆對於紅衞兵肆虐、是非顛倒,央及孩子價值形塑,憂心忡忡。

 

1973年求助高人,設法取得國務院批准,離開中國大陸,舉家遷往香港,翌年再移民加拿大溫哥華。

 

之後,陳若曦全力往文壇發展,段世堯也有專業工作。只是投奔社會主義祖國,以失敗告終,陳若曦開始對後來的許多事,提出自己主張,而且相當堅持,她摒棄嫁雞隨雞,不再相信夫唱婦隨,提出家中大事,平等協商的要求,之後的日子,也和平相處。

 

1994年陳若曦讀了「一九九五閏八月」,作者引經據典地說,1995年台灣海峽兩岸會開打。陳若曦並不支持台獨,但她當時很緊張,立即和段世堯商量,說她要趕回台灣,死也要跟台灣在一起,她不要客死異鄉的美國。所以,1995年她就趕回台灣了,而段世堯曾經到台灣兩次,一探究竟。同時要力勸陳若曦返美。

 

段世堯是外省人,他的家人跟他說,千萬別回台灣,台灣要搞台獨,屆時外省人都會被丟到海裏去。

 

陳若曦與段世堯同為高級知識份子,陳若曦曾反問他,「你會相信嗎!?」

段世堯語帶無耐回答說,住在中國的那7年,忍受文化大革命鋪天蓋地的摧殘,已經夠受了痛苦,只要跟中國有關的事,他都不管,最好走避的遠一點。

陳若曦知道段世堯的個性,她也沒有妥協,告訴對方,如果兩人都有堅持的,就「友好分手」。

陳若曦還告訴段世堯,願意把3棟房子都給他,她只拿走由退休金累積、近23萬美元的現金。

段世堯並沒有見「房」眼開,他知道那樣分配,對陳若曦不公平,他建議陳若曦留下其中的1棟,在美國出租,以收租金方式,細水長流。

陳若曦個性絕不希望拖泥帶水,她以隔海收房租太麻煩為由,悉數歸給段世堯。

他們真的不是感情不好,只是各人對政治判斷、意識形態、老後規劃的想法,不一樣。

他們的大兒子段煉,是執業律師,陳若曦把離婚案委託段煉承辦。由兒子親自承辦父母離婚案,也很少見。

陳若曦又加了一條安撫條款,在段世堯沒有再婚之前,她願意每年回去陪她旅行一個月。

越是那樣,段世堯越不肯離婚。

最後段煉實在看不下去,跟父親說:「爸爸,全美國都沒有那麼好的離婚條件,3棟房子都給你,媽媽只拿您近23萬美元退休金,太划得來。」

19984月,段世堯勉強簽字離婚。 

那年的89月,他們曾經結伴去加拿大參加小姨子婚禮,順便到處旅遊,以及參加演講會。

2個月左右,段世堯又以電話,邀請陳若曦再回美國一趟,陳若曦因為台灣有課要上,沒有答應,段世堯掛了電話,成為兩人最後一次對話。

翌(1999)年小兒子陳賡,寫郵電告訴陳若曦,「媽媽,爸爸要我告訴你,有人一直勸他跟一個女士結婚,他現在決定要結婚了。」

陳若曦很大氣,給段世堯寫了短箋;

 

恭喜您,老年有老伴,

祝福您們快樂、幸福與美滿!

陳若曦從此完全切斷與段世堯關係。

25年的時間過去,陳若曦沒有後悔,她的記憶鮮明如昔,她們離婚與愛不愛,真的沒有關係,完全是因為她堅持回台灣,而他不肯。

「台灣有難,理當返國,守護家園。1968年,我可以不顧一切,跟隨段世堯去中國大陸,結果受盡折磨,這次,我要回台灣,段世堯理應還我一個人情,一起返台定居。段世堯欠她的一個大人情,始終沒有還她。」陳若曦讓憶定格在那裡,沒有怨懟,縱使段世堯隔年就再婚。他們之間的旅遊條款,也只用過一次。

陳若曦與段世堯,育有兩個兒子,長子從父姓叫段煉(1967-),今年56歲,是美國專業律師。次子從母姓,叫陳賡(1970-)今年53歲,是一般打工仔,在美國社區醫院,擔任基層工人。

陳若曦尊重兩個孩子人生路的選擇,沒有強迫他們回台盡孝,大兒子段煉,也有兩段婚姻,各育2名子女,她去過夏威夷看第一任媳婦的兩個孫子,也曾赴返美,見了第二任媳婦與兩個孫子。  所以陳若曦的記憶,她有4個孫子。

然而,陳若曦沒有含飴弄孫的傳統觀念,對她來說,只要知道彼此平安就好,不必一定要生活在一起,每一個人把角色扮演好,就是孝順,她通情達理,始終正向思考。

對於小兒子陳賡,她有至深歉意,1988年為了成立「海外女作家協會」,她南奔北跑,事必躬親,離家一個月,讓「海外女作家協會」如願成立了,該邀請入會的名人,都拉了進去。事後她回想起來,是否過於專注,如果當時以電話遙控,催生那個組織,自己留在兒子身邊,兒子的人生路,可能完全改觀。

那年18歲的小兒子陳賡,高二要升高三,當時美國社會流行到校園募兵,陸海空軍會一字排開,利用美國高中開學時,進校園招募新血,所謂預備兵,萬一國家缺兵,就上前線去。

他們招募學生,把條件說得很輕鬆,一個月只要訓練12天而已,也不會去打仗,美國又不缺兵,如果缺兵時,再多做訓練即可。

陳賡很單純,也很孝順。他參加了陸軍預備役(Army Reserve),理由很簡單,青年愛國,而且可以替家裡賺點錢,因此。就加入了。

睽違一個月,陳若曦踏入家門,就知道事情不妙,小兒子氣急敗壞說,「媽媽,我等您好久,急死人了」、「我參加Army Reserve!」

陳若曦知道小兒子需要專心念書,誠懇告訴他,不要參軍,家裡一定會支持他到大學畢業,建議他心無旁鶩,專心把高中念好,讀完大學,再考慮從軍、愛國的事。

不過,為時已晚,陳賡在電話上,飽受恐嚇威脅,因為退出就是不愛國,就是背叛,純潔善良的陳賡,無法接受自己不愛國,更不能背叛國家,想退也退不了

陳賡參加預備疫後,果然是每個月去兩天,但問題在於,軍方並沒有取得學校的支持與配合,上訓練課的那兩天,常常遇到學校小考或期中考,陳賡都錯過,必須補課,越補越挫折,選的6門課,最後當掉3門。

陳賡心急如焚,有一回問媽媽,「您的小孩是否一定要大學畢業?!」

陳若曦義正辭嚴告訴孩子,能力比學歷重要,尊嚴比文憑有值得。是否大學畢業,不是重點,但是要自立自強,一切靠自己,不能靠家庭。

結果,陳賡不去上學,直接去做工。

伊拉克出狀況,陳賡受徵召,去作了密集的戰前訓練,最後危機化解,就解散預備隊,結果主辦單位只給飛狗巴士車費,草率作遣返。一個大半夜,陳若曦被門鈴叫醒,開門一看,長途跋涉、忍肌受日曬的小兒子,像難民一樣,從部落千辛萬苦才回到家,讓陳若曦心如刀割。

陳賡迄今未婚,一直很自卑,目前在舊金山總醫院擔任底層搬運工,工作長、薪水低,又沒有尊嚴,陳若曦因此自責不已,在孩子在最需要和母親討論的關鍵時刻,母親卻忙於公務,一步錯,步步錯,造成孩子生涯選擇永遠的遺憾。

是命中註定,陳若曦從來不服命,但會竭能盡心,全力以赴,最後翻轉命運。對自己,陳若曦自信滿滿,她可以用自己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像兩次婚姻,就是例子,但談到孩子的未來,陳若曦無語問蒼天。

為了彌補對小兒子的遺憾,陳若曦奮鬥5年,買人壽保險,每年繳交9990美元,連續5年,換來她65歲以後,每月可領2700美元的保險給付,其中700美元不領,留給小兒子,將來她走後,小兒子可以開始領錢,直到他走為止。目前屬於保險金的,都交由小兒子管理。<文章轉載>

作者簡介:陳若曦 傷痕文學始祖 2015年台大傑出校友

另著有:

和曹禺、英若誠談天(上)

https://ying.forex.ntu.edu.tw/detail/49/374

和曹禺、英若誠談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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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曹禺、英若誠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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