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選文

和曹禺、英若誠談天()

 作者:陳若曦

三月中旬,曹禺應邀訪美,歷時月餘,在美東、美西和中部的八個大學裏演講。上一回曹禺訪美,還是一九四六年的事。那一次,他和老舍應美國國務院邀請,在美國遊歷了一年。時隔三十四年,捲土重來,在美國文藝界引起的重視可想而知。

四月中旬,曹禺到柏克萊加大。和他同來的是英若誠,替他翻譯。早在他來前,紐約搞文學批評的朋友就來信,表示對他的演講有些失望。按說他照稿宣讀,內容官樣文章,先把戲劇界的過錯一概推給「四人幫」,然後彈起當今「形勢大好」的舊調。總之,了無新見,乏善可陳。

我當時就為曹禺打抱不平,美國的文藝界,包括華人在內,似乎習慣了拿每個來訪的作家和錢鍾書相比,真是不該。錢鍾書是千萬裏挑一的才子,集學者和作家的美譽於一身,這是事實。但若講文藝感人的效果,那麼曹禹年輕時代的幾部劇本,它們造成的震撼絕不亞於錢鐘書。

曹禺是作家,不是學者。他不善引經據典,慷慨陳詞,也鮮有語驚四座的時候。然而,多接觸幾次,人們就會發現這是個極為熱誠充滿了愛心的人。他熱愛生活,擁抱生活,而且看得開,看得遠,是個性情中人。七十高齡了,臉色紅潤,笑口常開,說明生命力的強韌和旺盛;不但不說教,還喜歡說笑話逗人笑,自己卻一板正經。

我小時候讀「雷雨」、「日出」這兩個劇本時,把作者想像成高大身材,一副憤世嫉俗狀。等見了面,發現他個子偏矮,臉上笑咪咪,腿還瘸著,手杖不離身。曹禺和蕭乾一樣,患有心臟病,口袋裏放著救急藥,外出時先查看有沒有漏了它。他紅光滿面,也非常健談,就是走路吃力,行動十分遲緩。

我問他,這腳怎麼回事?

他笑笑說:「那幾年的事,你還不清楚嗎?」

「被打的?」

話剛出口,自己便一陣後悔,何必撩起他的傷心事呢?

「嗨,不提了。那幾年的事說也說不完,不如向前看—往後看好就得。」

 

他沒有記恨的語氣。我想起「日出」和「原野」裏他塑造的幾個吶喊的角色,再看看如今年屆古稀,竟一臉的心平氣和,便知道這不是年老力衰的象徵,而是爐火純青的表現。

加大中國研究中心派我和一個研究生去接他們的飛機。不巧我前不久出車禍,小車子被撞壞了後身,齜牙裂嘴的,行李櫃也無法使用。幸好曹禺的南開校友林君也要去接,開了寬敞的卡地洛克大車,我們便搭他的車來回。生平第一回乘這種名牌車,有些好奇。曹禺也覺得榮幸,一口咬定老友是「大資本家」,晚餐吃定他了。

「大資本家請客,陳若曦,你一定要來!」

按他說,在大陸已聽到我寫小說批評文革,以為我是個吝於啟齒且神情嚴肅的人。沒想到一見面,彼此都像開了水閘,滔滔不絕說起文革來。一高興,他堅持我跟他一道吃大資本家去。

吃大資本家去。

 

林君在「其津」訂了一桌廣東酒席。飯店在半島的海灣邊上,居高臨下,視野十分開闊,夜景尤其瑰麗,由寬敞的隔音玻璃向外眺望,天好比一塊黑絨布幔,飛架東西兩岸的海灣大橋有如一條珠鍊,在邊角上閃爍著光芒;近在咫尺的是舊金山南方的一連串小城,環抱著海灣,高低起伏,像金銀珠寶堆砌的,輝煌燦爛。飛機場就在對面,每隔一兩分鐘便出現一架飛機,或起飛,或降落,有如殞星劃空而過,見光不聞聲,次數之頻乃使人有「山蔭道上,應接不暇」之感。這樣爽心悅目的夜景,曹禺直說難得。

 

他胃口好,飲食方面不太挑剔,對每道菜都吃得津津有味。碰到一道燒海蛤,侍者推著餐車送來,海蛤用酒精燈煨著,因此分送到客人盤裹,吃起來還是鮮嫩溫熱。

「你知道,這種菜在北京就吃不到。咱們菜燒得不壞,但送上桌就涼了一半。真有待改進呢。」

「你現在出席各種宴會,很有口福吧?」

我略帶羨慕地問他。從報章雜誌看,他在北京經常接見各界人士,想像中一定大宴小宴吃得不亦樂乎。

「唉,快別提了!經常回家還得熱碗粥吃才得飽肚。」

「怎麼可能呢?」我大為驚訝。

「我經常是奉召出席,顧著說話,哪來功夫吃飯呀!」   

「這麼說,吃飯等於做工囉?」

「差不離。」

我想著,名氣大的人也有一番苦衷,當下十分同情他。

林君生於美國,十一二歲時到南開中學念書,是南開頭一批僑生。他就是那時和曹禺同學,以後在離亂歲月中又常有邂逅,類似傳奇小說。林君記性好,席上道出許多年

輕時和曹禺間的事,諸如兩人同去上海看「日出」上演,曹禺嫌演出拙劣,中途憤而退席,跑到酒肆喝酒消氣等等。

這些往事曹禺似乎都記不得了,每提起一件,他就嚷道:「還真有這碼事嗎?呵,有意思!」

他自己只記得早年客串「雷雨」中周樸園老爺一角所鬧的笑話。自己寫的劇本,但上臺演出時竟幾次忘詞。每逢腦袋里一片空白,他急得七竅生煙似的,只好擺出老爺架式,大喊:「來人呀!」其他角色趕緊上臺給他提詞解圍,勉強使他「蒙混過關」。

曹林相交,算算已超過半個世紀,席上大家都為他們如此長久的友誼而祝酒。談起往事,不禁細懷故友。曹禺念南開中學和清華大學,故交舊友中不少現居臺灣的,提起來依舊懷念殷殷。和許多最近由大陸出來的人一樣,他對臺灣的一切充滿了親切和好感。這在以往三十年裏,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

英若誠是我們臺大外文系故系主任英千里的兒子。他長得身魁力壯的,眉目清秀,說話坦率,而且中氣十足。今年五十一歲,但精神飽滿,健步如飛,乍看倒像剛交四十的年紀。據他說,英師母如今還健在。

  英若誠也是外文系畢業的。當初,英老師在輔仁任教,兒子為了避嫌,特地躲開輔仁,跑去投考清華。他生性愛好戲劇,自一九五〇年起,就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簡稱「人藝」)當演員。中間曾有兩年調出到英文「中國再建」雜誌社做翻譯。究竟不投所好,終於又請求調回「人藝」,現在成了該劇院的臺柱之一。

「你演了三十年的話劇」,我問他,「最滿意的是哪幾個角色?」

「都是萬先生的劇本,像『雷雨』中的魯貴。」

在「人藝」,大家喜歡用曹禺的原名萬家寶。

英若誠不愧乃父之子,說得一口流利的美語,文學造詣極深,各種典故如數家珍。曹禺前不久訪問了歐洲,這次應邀訪美,都是他當翻譯。除了英語流利外,文學戲劇的修養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曹英兩人搭伙,恰好收紅花綠葉,相得益彰之效。去年美國諧星鮑伯霍伯訪問大陸,也是英若誠充翻譯。除了舞臺上是一把手外,他在口譯上更是前途似錦。英老師地下有知,也該感到欣慰的。

他們在美國短短五週時間,被安排訪問十個城市,在八個大學演講,行程緊湊之至。

「沒有見過節目排得這麼緊的!」

英若誠表示嘆為觀止。

「在紐約的最後一天,竟安排了六場訪問。這不是疲勞轟炸嗎?我們要求聯合來個記者招待會就是不行,非各自為政不可。資本主義看來缺乏些統一計劃性。」

我安慰他們:「這是最後一站,勉為其難吧。回去可以好好地休息幾天……

「甭提了!」曹禺搖手打斷我:「回去呀,更糟,忙得賊死!」

說來只能怪文革十年把人糟塌得太厲害,弄得青黃不接,逼得碩果僅存的幾個老人疲於奔命。他們不但忙於創作,還要傳道授業,又要接見訪客,不時還得抽空出國,不累垮了就是大幸。


原載於中國時報書系{生活隨筆} 時報出版公司 中華民國72年6月1日再版 發行人儲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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