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選文

和曹禺、英若誠談天()

 作者:陳若曦 

從「雷雨」到「王昭君」,他的寫作動力是始終如一的。當然,時代不同了,能否把握住時代精神則是另一回事。「王昭君」我認為並不成功。

水晶對「日出」中主角陳白露的自殺結局,有與眾不同的看法。他認為不 必死,曹認為非死不可,雙方各不相讓。眼看辯下去沒有結論,我轉了話題。

「很多女演員飾演過陳白露,誰真正演出了你心目中的角色呢?」

曹禺搖頭不語。

「漂亮的女演員一向搶這個角色,」英若誠說,「但個個都把她演成交際花。」

我記得白楊演出這個角色,紅得發紫過。

「她演得如何?」

曹禺贊許地說:「她演交際花是最逼真的一個,可惜就是不願意死去。話劇結尾時,你瞧她這麼對著鏡子念了:

『生得不算太難看吧?人不算太老吧?這── 麼──年──輕──,這──麼──美啊!』

然後不情不願地拿起安眠藥片往嘴里丟──觀眾還當她在吃糖哩!」

曹禺說著,模仿白楊攬鏡自照作我見猶憐狀,一邊念臺詞一邊往口中丟東西的模樣,我們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最近我前後接觸到三批大陸訪美的文藝界人士,短短的半年時間,他們的談吐表現卻有顯著的改變,充分反映出現今大陸上風氣的轉變。

去秋,封鳳子來。她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早年演過電影,以後改行編輯寫作。六十出頭了,風韻猶存,談吐極富魅力。然而說起十年來的災難,她一筆推給 「四人幫」,開口閉口「華主席如何英明」。我就會為毛澤東那句荒誕不經的所謂遺囑「你辦事,我放心」和她舌戰過。

平心而論,鳳子真是大好人一個。也許環境比絕大多數人順利,缺乏磨 煉,政治水平隨著停滯不前。關於華國鋒的竄升,她說曾去參觀一項周恩來事蹟的展覽,看到有個文件證明是周親筆圈選把華上調中央。因此,華「主席」到中央也是周恩來的匠心安排。

「這真是『新聞』啦!」我大不以為然。她卻堅持:「絕對沒錯!」

去冬,蕭乾、畢朔望來。

蕭是二次大戰著名的西線記者,小說和報導文學之多稱得上著作等身。他被打成右派,含冤二十年,直到出使美國前幾個月才摘掉右派帽子。

蕭乾並沒有簡單地把一切過錯推到「四人幫」頭上。其實,他的觀察敏銳和思維縝密絕不亞於當年,然而在痛定思痛之餘,他採取的是謹慎的樂觀態度。

那時,正當宣判魏京生坐牢十五年,國際上紛紛為他向中共提出抗議和呼籲,我們一些關心大陸的華人都遺憾鄧小平食言而肥,開民主的倒車,因而十分不滿。

蕭乾卻勸我不要氣餒。他也遺憾巍要坐這麼久的牢獄,但特地向我指出,就推動法治而言,魏案的審判是個開端,意義不可忽視。多少年來,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不計其數,但魏京生是第一次得到公審,允許為自己辯護──雖然公開的程度不夠理想。其次,「涉嫌出賣軍事機密」,內容是否構成機密不談,但這樣可怕的指控和事後合法定罪,在以前肯定要株連一大批親戚朋友(李一哲大字報就牽涉了上千人),現在只抓了四五個合伙辦刊物的同事,親友紋風不動。相比之下,打擊面已大為縮小,不能不說是進步。

在公開演講或人多的場合,蕭、畢充分代表中共立場,為現行政策做解釋。由於觀察敏銳,加上學識淵博,且攻守有備,他們不但善於為中共辯護,而且還能指陳美國社會腐化墮落的一面,詼諧幽默一番。

曹英這次來,態度又不同。他們像來探訪多不見的親友,談新設舊,隨遇而安,卻親切無比。在加大和史丹佛這幾天,曹禺的風趣和友善,為此地華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們沒有特別吹捧美國(我印象裏只記得曹周說美國的生菜最好吃),也不 去吹毛求疵地跳剔,來證明大陸並非全盤落後。曹禺強調:「社會制度不同,文 化背景懸殊,彼此要互相容忍才好。」

曹英真是無所不談,沒有遮掩,也不帶附加條件如「這個我們只能私下談」或者「在海外說說可以,回去就不行了」等等。

對於魏京生案子,他們都表示了同情,感到是判得重了些。在演講時,面對美國人權主義份子的責難,他們也不作辯護,只簡起地申明:「魏案審判,我 們在倫敦訪問,不了解情況。這次訪問貴園,純粹是文化流,不願意談論政治。」

最近中共取消憲法規定的「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我認為又是開倒車,壓制本來已經是有限的言論自由。曹禺見解恰和我相反。他不但堅持該取消,還很奇怪我居然會反對取消。

「文革那會兒,什麼大鳴大放,你還沒見夠呀?那些大字報劈天蓋地壓過來,不許你還嘴,只許他們人身攻擊:一片漫罵,全是片面的,非理性的,一點兒道理也不講!」

說著,平常笑咪咪的臉一變而為憤憤然。

其實,絕大多數的大字報──尤其在政治運動期間──都是黨內嚴格指使下的產物。我牽命寫過大字報,身歷其境,豈不知之理。我以為,過錯並不在大字報的形式,而在於領導階層。文革期間,通過大字報而洩露了不少「國家機密」,也是事實。這雖是大字報的弊病,但並非無可挽救的。真正出於自由意志的大字報,它們的作者都冒了很大的風臉,所謂「提著腦袋幹革命」。像七四年的李一哲大字報,七六年天安門的獻詩和七八年西單的民主牆,全遭到殘酷鎮壓。大字報流傳不廣,做為表達民意的極少數途徑之一,已經是很寒酸 了,整個取消,「人民民主」豈不顯得赤貧?

「在沒有民辦刊物,民營報紙的今天,禁掉了大字報,請問人民到哪見去發表意見?」

「有地方!」曹禺熱心地告訴我:「大家都可以在本單位向領導反映。」

「領導不聽呢?」

「現在風氣自由開放,誰敢不聽呀?」 

也許我的經歷太膚淺,硬是缺乏他那一份執著和樂觀。在加大演講時,聽眾又提起大字報的事。曹禺激昂慷慨地述說文革時期文藝界人士和老幹部被    「四大」 圍攻迫害的慘狀。說著說著竟激動起來,他霍地站起,當眾表演

鬥「坐噴氣機」的姿勢。老劇作家現身說法,效果當然不同凡響。觀眾個個臉色凝重,再也沒心問下去,遑論辯駁他。

我也十分同情所有遭受過大字報圍攻的人,但在中共 給予人民出版自由以前,我以為取消大字報是違 反憲法精神,也違反他們標榜的馬克斯主義,更是違背基本人權。

曹老對我寫作的許多啟示和鼓勵,使我十分感激。他對人生和事物的看法,也極得我心。可惜,在這件事上,我們存有代溝。

英若誠是公認的人材,他的坦率豪放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對現在執行政策造成的某些偏差,以及社會上因為門戶開放而帶來的不一良現象,他都坦認不諱,而且憂心忡忡。對文革的功過得失,說來痛快淋漓,且有獨到見解。他有一個結論特別叫我要拍案稱快。

「紅衛兵這一代,能夠好好地吸取經驗教訓,是將來中國的希望。」

年初我返臺時,也會說過類似的話,結果招來不少批評。想不到海的另 一岸也有人作如是觀,可謂不謀而合,豈不快哉!

這一年多來,我見過很多由大陸出來的人。他們一反過去那種「猶有餘悸」的作風,大膽批判文革,批判毛澤東。許多人還以自己在文革中吃過苦頭為榮。

我曾問鳳子,在文革裏如何?

她說:「我被下放到幹校,有四五年和我愛人完全分開。我只遭到下放,就可惜沒坐過牢。」

言下頗有遺憾之意。

許多年輕的朋友經常自稱 「文革裏被打成三次反革命」。有人炫耀 「帶過各種『帽子』」,或者說幾次「進出監牢」等等。我是文革過來人,同情之餘,不免疑惑其中有些誇大成份。

曹禺和英若誠是屬於「反潮流」的,不願一意提起這一段。他們批判「五人幫」不遺餘力,但拒絕把自己打扮成受苦受難的英雄。

看來揭批「四人幫」和推行「四個現代化」已有些結果,起碼使人敢開口了。

「大家以為我們應該處處代表中國,」英若誠說,「然而,作為真正的中國人,我們其實只能代表我們自己。我說的話就只能代表我個人的思想。」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個性的解放。

據他說,在大陸上,像他這樣的人很多。果真如此,那麼中國大陸的知識份子更有希望了。但願如此

一九八年四月廿八日於柏克萊

原載於中國時報書系{生活隨筆} 時報出版公司 中華民國72年6月1日再版 發行人儲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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