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英老師
曾憲定 <摘自輔仁第二期>
遇到這樣的場合,總會令人想到,英老師真的不愧為輔仁大學的精神堡壘;輔仁精神的具體表徵。他之所以被人崇拜,成為被尊敬的偶像,這決不是偶然的,自有其形成的理由。
這裡我想把「我認識的英老師」的一鱗半爪,用這支拙劣的筆寫出來,自然,這只是站在某一角度的膚淺看法,掛一漏萬是意料中的事,尚祈讀者原諒。
書香門第:
英老師的家世,我知道的並不多,只曉得他的尊翁英歛之老先生,是清末的一代名儒,一位學問淵博,思想極前進的偉大教育家。他老先生對文化教育的貢獻,縱不能說是空前絕後,至少在晚清乃至民初,確是一位最突出,對文化教育有著輝煌成就和偉大貢獻的人物。不說別的,當年聞名國際的大公報是英歛之老先生創辦的。著名的北平香山慈幼院也是他一手經營起來的,至於輔仁大學,那更是他的心血結晶了。以上所提到的不過是大者,其他直接間接貢獻於教育文化事業的事情不勝枚舉。英千里老師,就是誕生在這樣的世代書香門裡。
輔大功臣:
英老師的尊翁,為什麼要創辦輔仁大學呢?自鴉片戰爭之後,我國外受帝國主義者侵略壓迫,內受清廷政府腐敗政治之蛀蝕,懵懵然不知自覺而致內憂外患交相煎迫,國勢岌岌可危,世道人心日趨衰微,他認為復興之道,必須著重兩點,即:重整道德與發揚科學,但這兩圖均不是空口吶喊可以獲致成效的。重整道德必須引人發自內在的力量,從心靈深處立根做起;發揚科學則宜以文化教育為重心,換句話說須有科學設備完善的最高學府,才能負擔得起這種任務。他的抱負直迄民國初年,始與丹徒馬相伯先生商決,聯名上書羅馬教廷,建議以教會立場在中國設立天主教大學,深得當時教宗本篤第十五世的讚許。輔仁大學,在英老先生十多年,披星載月艱苦奮鬥下,終於民國十四年正式成立,不幸英老先生,竟因辛勤過度積勞成疾而謝世!那時的英千里先生,不過是二十五歲的青年,就以輔仁大學秘書長名義,繼起承擔這沉重的實際責任。在英老師的籌謀策劃下,二十年如一日,校務蓬勃發展,校譽蒸蒸日上,大有一日千里之勢,尤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華北陷敵八載,所有高等學府非變質即關門,唯有輔仁能絃歌不缀,而又能保持原來立場屹然不動者,其中所經過的慘痛滄桑,只有英老師才能道其詳。雖然在抗戰期間,輔仁大學實際是愛國志士地下工作的大本營,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下,犧牲奪鬥的師長同學們壯烈魏國殉難者前仆後繼不計其數,可是誰又能否認英老師艱苦卓絕的領導功績呢?輔仁大學由英老師尊翁創辦,由英老師繼承,他的家世已形成與學校不可分割的淵源。也可以說學校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也就是學校。大陸陷匪後,輔大雖曾盡最大努力去掙扎,圖苟延殘喘,冀王師光復中原日,重整旗鼓;畢竟共匪的手段比日本軍閥還要殘暴還要毒辣,神聖的學府,如今已被強踞為共匪的禁臠,迫使這所歷盡滄桑的大學,無疾而終,翹首西望,白雲故鄉,寧不令人浩歎?
好學不倦:
英老師出自世代書香門第,由於環境的感染,自幼養成好學不倦的習慣,往往一卷在手會使他著迷,廢寢忘食,在他寢室裡陳設簡單,左一堆是書,右一堆也是書,書架、書桌固然是放書的所在,就是床舖地板上,到處都堆滿著書本。英老師平素除了上課之外,其餘的時間大半都消磨在書本上,讀書是他的嗜好,也是最好消遣,他不但對西洋歷代名著有著深刻研究,新出版的中外名著書刊,也博覽無遺,「孜孜不息」「手不釋卷」,拿這兩句現成的話來形容英老師是最適當不過了。
英老師的中文著述並不多,只翻譯過幾部世界名著如:孤星血淚、浮華世界、苦海孤雛,以及邏輯學等,英法文的著述雖多,但因都在國外出版,國人知之者反而不多。近年來自由中國出版界印的英語教材,如雨後春筍,量雖多而質方面,能完全適合於中等學校教材者並不多,因此世界書局特聘請英老師編一套適於中學生的英語讀本,從初一至高三,由淺入深,由易而繁,逐步漸進,根據學習心理原則,作一極有系統的教學課本。
博學多才:
好學不倦與博學多才,是互為因果的:英師的才學早在三十幾年前當英師由歐洲學成歸國時,即已享譽我國的學術界。尤其是歐洲的語言和文學,英師更是當代權威。這一方面是由於英師好學不倦,一方面也是由於英師所接受的一段不平凡的教育,自從國人開始留學西方一百多年來,負笈西歐的國人,絕大多數是國內讀完大學才到國外去,至少也是在國內讀完了高中階段,而英師卻是在髫齡時即負笈歐西,自小學至大學,都是接受嚴格的歐洲正規教育,而且,他也又遠較歐洲許許多多學生尤為幸運,他接受過更多國家的教育陶冶,英、法、西、荷、比英師曾有過一段珍貴的讀書生活,所以,他不僅對西歐很多種語言,都有精湛的修養,對歐洲文學,英師更有超人的見地,因為語言和文學不只表達了這些民族的思想,更含蘊著這些民族的生活型態,人生情趣,傳統和習俗,理想和情操,這些蘊藏在語言和文學中的質素,自然不是外人從字面可以領悟的。英師自髫齡起即參與了他們的生活型態,浸潤於他們的人生情趣,深入他們的傳統和習俗,明察他們的理想和情操,加以英師的好學,對歐洲文學的講授深入淺出,自然別具見地,遠非他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由於他的學識精奧廣博,加上他那既流利又幽默的口齒,對於學生的吸引力非常之大,從前在北平輔仁大學講授,比較一般性的課程時,因選課的人太多,普通教室容納不下,只好改到大禮堂上課。據說在台大授課時也有同樣的現象,不但座無虛席經常「客滿」,有時,連窗台門坎上都擠滿了旁聽的人。一九三六年馬尼拉國際聖體大會,英老師代表中國教友出席參加,代表中所有國際知名學者,都被邀請發表演說,英老師那篇文才並茂的演詞,獲得會場上雷動的掌聲,咸認為是那次國際聖體大會中最出色最有價值的演講之一,深獲世界各國學者的讚譽,認為他的英語修養程度之高,即英美學者也難得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境地。在馬尼拉因為他的英語法語都說的非常流利,當地的司機故意用西班牙語和他招呼,沒想到他居然也用西班牙語和司機對談起來,使得那位存心調皮的司機五體投地。其實英老師的外文修養何止英文法文;便是西班牙文拉丁文亦有相當的研究。
赤膽忠貞:
抗戰期間輔仁大學,成為愛國志士地下工作的大本營,日偽政府雖視之為眼中釘,無奈輔仁是國際性的大學,而且抓不到任何愛國志士地下工作的證據,所以他們也不敢對輔仁過於冒失,因此日偽政府特地派了許多特務份子,喬裝學生投考輔大各系所,利用他們作為偵察愛國志士的行動工具,可是儘管這些特務份子如何偽裝掩飾,一進校門就會被人看穿。這些最先發覺的人是誰呢?當然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這種發覺好像通電似的會立刻傳遍全校,大家都在交頭接耳,使眼色,打手勢,於是那群特務的心機白費了,他們不但交節不到「朋友」,除了那些特務自己人外,簡直想找個說話的人都不可能,環境是冰冷的,孤立的,窒息的,他們成在茫茫人海之中的魯濱孫,得不到任何情報,任何消息,最後逼著他們祇好自動退學。自然,敵人不會就此罷休的,他們改變了方式,最先是「釘哨」,「監視」,接著是「突襲檢查」,「綁票傳詢」,但依然得不到任何證據,最後他們竟老羞成怒,硬指英老師,輔大訓導長伏開鵬司鐸,特務長胡魯司鐸(一位熱愛中國的荷蘭人)和校友葉德祿、李鳳樓、劉不凡、董世祈等領導地下工作份子,鼓動抗日,破壞中日親善,把他們先後逮捕下獄,用最毒辣最不人道的酷刑逼供,日本特務的毒辣手段,當然改變不了他們堅決的意志,文天祥正氣歌:「鼎鑊干如飴,求之不可得」正是他們的寫照。英老師曾幾度因受不了嚴刑拷打死過去,狠毒的日本特務並不因此罷休,總想在他們口裡找到一點證據或線索,結果又把他救活過來投入黑牢。在監獄裡,每天祇能得到兩杯的涼水,和兩三個發霉綠的「窩頭」維持生命,英老師處之泰然,毫無怨艾,並且還力勸同學忍耐,強把發霉綠的窩頭吃下去。
抗戰勝利後,政府為表彰有功人員,認為老師是在抗戰期間,對國家最忠貞,對文化教育貢獻最大的學者之一,曾獲國民政府勝利獎狀。
處誠篤信:
英老師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自幼熱心敬主,平日除非是生病或有萬不得已的事故,每逢星期天必到天主堂去望彌撒守主日,由於他平素的虔誠熱心,當他病時,曾發生過醫學上認為不可能的奇蹟。英老師因曾受敵人嚴刑拷打,在獄中又僅能以冷水霉窩頭維持生命,因此他得了嚴重的胃病,四十三及四十五年,曾兩度入台大醫院就醫,第二次的病尤為嚴重,一夜之間竟吐鮮血兩盆,人已入昏迷狀態,總統獲知至表關懷,特派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先生親為照料,經X光檢查,發現他的胃部已大部潰瘍,非動大手術割治不可,但他的身體已衰弱不堪,就是開刀也不能再打麻醉針。俟他稍微清醒時,知道院方決定要替他動手術,非常害怕,他曾請求院方盡可能避免動手術,寧可讓他安安靜靜地離開人世,不希望他在肉體上增加痛苦,可是他是有信仰的人,所以接著他誠懇地祈求天主,增加他的勇氣,賞賜他忍耐不致過於痛苦。他禱告後就靜靜的睡著了,這一睡竟睡了兩天一夜,當他醒過來張眼一看,發現幾位醫師和護士小姐圍繞在他床側,發出奇怪而神秘的笑顏,弄得他莫名奇妙。原來當他正在熟睡之際,大膽的醫師為了救命要緊,竟冒險不用麻醉藥替他動大手術,把他的胃割去四分之三!起先醫師們莫不捏把汗,深怕一旦劇痛會驚醒了他,不堪收拾,事出意外的寧靜,真到手術完畢,英老師還在呼呼大睡,難怪這批一方面是為了慎重小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好奇的醫師護士小姐們,依職在他床側守候著,直到他大夢初醒,才發出驚訝神奇的笑臉。在醫學上認為不可能的事,在虔誠的信仰上卻出現了奇蹟。
幽默風趣:
也許這是以訛傳訛的杜撰故事,但在我們同學間知道的卻很多。當英老師年輕的時候,雖然眼睛高度近視,卻愛騎「電驢子」──機器腳踏車──兜風,某晚忽然心血來潮跨上電馬便呼呼直奔西單而去,天黑,速度快,一不小心:噹!撞上啦!他趕緊下馬向對方道歉,摸索了半天仔細一瞧原來是個大郵筒!
日本軍閥給英老師的紀念品真夠多的,身上傷痕累累固不在說,牙齒也給打掉了不少,本來他素喜歡吃油炸香脆的食物,可是牙齒偏不爭氣。他每進小館子吃飯,開口總先要兩個油炸的菜,隨著又趕緊解釋說,他的牙齒不管用還是少來為妙,他打趣自己說:「這可怪不得夥計了吧?」
某日在火車站,突遇多年未見的老友,他趕緊跑過去,向他熱烈握手,寒喧了半天才發現認錯了人,於是再向他道歉。有人問他,何不看清楚後再去打招呼?「看清楚?」他說,「等看清楚他早跑掉了!」「禮多人不怪,縱使招呼打錯了,賠個理自己也不吃虧呀,管他認識不認識我,就當我認識他好了!」英老師爽朗幽默若是。
古道熱腸:
英老師隻身在台,憑他的身分地位能力,他都應該有很可觀的收入,可是,目前他卻清風兩袖,甚至有時還靠借薪水過日子,他的錢都哪裡去了呢?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每當他預算中可能得一筆數目時,支票還未到手,錢卻先支配完了,救濟這朋友一筆,幫助那學生一筆,某人清苦得緊,需要幫助一點,某人生活過不去……總而言之一切都在為人著想,就是沒有為自己打算。有些關懷敬愛他的學生,坦白地勸他要留一點自己用,不要只管顧人不管自己;人,誰免了有意外急需?多少留一點應急也是應該的呀!可是英老師他老先生卻大以為不然,他說:「金錢這東西,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用要用得得當,用其所當用,這樣才有意義有價值,否則雖有千百萬財富,又有何益?我從來不為錢打算,可也從來不短錢花。」是的,英老師雖沒有為自己著想,有了錢左手進右手出,都用在別人身上,平時僅管窮,但真到需要用錢時,金錢也沒有為難他,當他未病復發吐血過多急需大量輸血,需籌一筆可觀的數目時,那批窮教授們,七拼八湊仍湊不上一個數目來,正急得團團轉,消息傳到總統那裡去了,總統認為英老師是自由中國不可多得的學者,也是國家的功臣,他的一切醫藥費用,自然應該有國家來負責,絕對不能把這些責任家在清苦的教授們肩上。英老師獲悉了總統的關懷以後,對於總統的德意感到無限的感激,但是,英師以現在正是國步方艱的時候,怎忍使日理萬機的總統在為自己分憂呢!所以,他摯誠的婉謝了。然而,英師並中的困難終於為各方面知道了,中央黨部、教育部、台大同仁和學生,以及英師的親友們都為這位功在國家,德被學子的學人捐出了不少的錢,使英師所需的醫藥費全部付清了,這不僅使古道熱腸的英師獲得無限安慰,更證明了英師助人哲學所含藏的真理。
英老師不但對金錢慷慨大方,同時對於有任何困難的同事,難友,學生,乃至於工役,都以一腔熱情去相助從來不辭勞怨,可是過度的熱心助人,往往把自己陷到漩渦裡去。大陸來台的人,遺失證件是普通的現象,曾有一個時期只要有長官,師長或同學二人以上的証明,身分就可以生效,英老師對於遺失學歷證件求證明的人,無不熱誠相助。
桃李滿天下:
英老師服務教育界數十年,而且服務的對象都是最高學府,雖也有過一短時期給政府請出去,做過一陣子「官」,畢竟不太合他的口胃,所以不久又回去到自己的老崗位上,去做執政工作,因此,「桃李滿天下」對他卻非過譽之詞。當英老師第一次到靜修女中夜間部辦公室,幾乎全辦公室的人都站起來,東一句「老師您好!」西一句「老師您好!」或「英先生您好!」……很禮貌地向他招呼。「英老師成了交際明星了!」我在想,後來經分別探問之後才明白,原來辦公室裡的教職員,大半是台大、輔大、北師大的同學,要不就是天主教的教友,有了這種種關係,難怪他一進門,幾乎使辦公室全體同仁都站起來,肅然起敬了。
拉拉雜雜寫來,已經佔了不少寶貴的篇幅了,自然,要把英老師的整個描畫出來,就用千言萬語也是寫不完的,我不揣謭陋膽敢自不量力,把自己所之英老師的一鱗半爪寫出來,無非是抱著拋磚引玉的心情,希望在政府提倡好人好事,鼓勵好人出頭的今天,不要埋沒了這位可敬可愛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