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英老師

 


台大老邁的文學院底樓,進了大門左轉,一連經過四間教室,而止於一間橫向的大教室,其大可容八九十人:我通常坐在第三四排,或上文學史,或上英詩。導向這五間教室的走廊,並不很長,但是對於六十年前在那裏上課的我,卻是記憶深邃的迴音長廊。大教室朝外的一側,常籠於橄仁樹密集的綠蔭。英詩課由外文系英千里主任親授,所以我每次都會看見他遠從主任辦公室經長廊一路走來,上下一色深藍西裝,白襯衫窄領帶,步態雖然從容,神色卻不很輕鬆。一開始他會閒聊幾句,有時及於系務,說到煩處,也會稍發牢騷,甚至引用北京成語,說什麼「當家三年,雞狗都嫌」,把我們全逗笑了。

    如果他走得更近,就會發現他氣色有點暗淡,或許是生平的滄桑所致,更由於胃疾經年的關係吧。抗戰期間,英主任留在北京,負責抗日的地下工作,驚險可想。內戰期間,他匆促逃出北京,眷屬未及隨行,所以單身在台,乏人照料。在我珍藏的照片之中,留得英師音容的只有一張。那是1964年四月,耕莘文教院為紀念莎翁誕生四百週年而舉辦的演講會,請梁實秋老師主講,講前所攝。當時英老師陪梁老師坐前排:梁老師笑得滿開心,面容白皙,英老師則抿著嘴,面容有些暗淡。為了寫這篇追思文章,我把舊照找出細看,竟發現英師的翻領上有幾痕彎曲的白紋,覺得奇怪,他不致如此不修邊幅啊。再細看時,才又發現英師右手正撚著一截煙。那就對了。那一年離他謝世只餘五年,長期的胃病患者早該戒煙。

    英主任出身於書香世家,父親斂之先生乃北京輔仁大學之創辦人,於天主教之淵源亦深。所以他十三歲就去歐洲留學,廿四歲即卒業於倫敦大學,兼通英、法、西班牙文與拉丁文。梵蒂岡曾將他封爵。不用說,有這種種背景,他對拉丁語系的南歐和悠長的中世紀加上文藝復興,必然所知極深。他的教名,若我未記錯,正是Ignatius。有一次他在班上縱論拉丁語系,說他某日翻閱一本書,文字他並未學過,卻暢讀無阻,原來就是拉丁語系的羅馬尼亞文。

    來台之前我曾在金陵大學與廈門大學的外文系攻讀,英詩一課不是未開就是忽視,而在英主任親授的 <英詩班上,我們學得雖然似乎不太有系統,但是授課者不僅是行家,還是有全歐宏觀的文化人,所以我們得益很多。他是一位深諳傳統的學者,對現代文學的前衛精神並不熱衷,所以他有時甚至選些次要詩人的作品給我們讀,例如有一首詩以弔古戰場為主題,頗有唐詩懷古之情,至今我還記得第一行是On Linden, when the sun was low,至於究竟是誰所作,就不記得了。又記得另一次他教我們念愛爾蘭詩人莫爾的 <豎琴曾經在塔拉的堂上> (Thomas Moore: “The Harp That Once Through Tara’s Halls”),特別指出賣座電影 <亂世佳人> (Gone with the Wind, 原著作者 Margaret Mitchel, 傅東華譯名為 <> ),故事發生在美國南部,其莊主多為愛爾蘭移民,對故土的民族傳統猶念念不忘。

    英主任教課十分動人,因為他見多識廣,左右逢源,宏觀能掌握大體,微觀卻又能娓娓道來,擅說故事。經他渲染之後,例如 <高文與綠騎士><崔斯坦與依修妲都深印我們心中。他又是偵探小說迷,為外文系圖書館添了許多推理小說;有一次暢談西方的俠義精神 (chivalry),更引証福爾摩斯與法國的亞森羅頻如何鬥法,亞森羅頻因為要接女友電話而終於放棄服輸。

    當年我二十出頭,英主任已經五十過了,我們竟認為中年男子都無足觀矣。其實英主任若非飽經滄桑,兼又胃疾多年,應該算是帥的,至少挺身而立,不失玉樹臨風之姿。

    不過他真是太忙了,據說忙到來不及閱考卷,就命助教侯健代勞。又據說侯健對女生比較客氣,打分輕鬆。怪不得我的成績只有七十多分!我想這只是誇張吧。不過無論真假,六十年後我對英千里老師仍然感恩,對侯健學兄一點也不抱怨,何況那並非他份內之事。

圖說:
前排英千里(左),梁實秋(右) ;後排余光中(左), 楊景邁(右)

Tags: 緬懷英老師,認識英老師,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