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英老師

遙念英先生

王乃珍


離開台大外文系已整五十年。在那幢古老的文學院大樓裡我呆了足足七年:四年學生,三年助教。

回想第一次去註冊時,颱風剛過,校園滿目零亂;因與朋友相約按時趕到,卻撲了個空,一時不知去留。等了多時職員才出現;因而我排一號,學號是四五一二零一。

外文系開宗明義課便是英千里先生的"西洋文學介紹"。先生瘦弱的  身軀坐在龐大的臨時教室講臺上,下面坐滿了學生。先生聲音不大,但講到荷馬古戰場時神釆飛揚。不論是美女海倫掀起千帆,或 Achilles 如何腳跟受傷,以及Troy大英雄 Hector 的戰死沙場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種下了對古典文學的愛好。後來在研究院選修希臘悲劇時有很多幫助。

先生因在抗曰戰爭中在曰本監獄受過酷刑,以至後來肺部和胃部常年有疾,因而課業講授不多。除了文學介紹,我還記得選過英詩的浪漫時代。先生講到 Wordsworth 將人與自然的互動描繪得引人入勝。對於二十左右的年青人真是很大的啟發。

一九六零年畢業後,我留校作了英先生的助教三年。外文系是臺大的大系;學生多,教授多,更有許多外藉教授。聘人,排課及一切事務,大事英先生決定,其他由助教們協理。我在的那三年裡前後助教有劉岱,朱乃長,薛鳳生,王藕清,李烱,呂亞力,翁廷樞等。這批人先後出國進修;又來了朱炎,洪智惠,龔芳枝及郭松芬等人。這些人都是後來學術界的菁英。

記得我的一部份工作是給畢業生寫申請留學的介紹信和準備考卷及監考等。我的一本大一的筆記先生留作教學大綱。偶然我會想到那本筆記,不知去了何方。還記得在英先生溫州街家裡幫他編英漢字典。看見他床頭一排記事板,上面記載著那本金庸連載武俠小說看到哪裡。英 先生和當時許多教授和學生一樣是個金庸武俠小說迷。

先生早年在歐洲受教育。編起字典來對每個單字來源如希腊文,拉丁文等如數家珍。我在旁筆錄、造句,及查閱其他參考資料加以印証。雖為時不長卻也獲益良多。一九六三年我出國時字典尚未完成。迄今也不知道那本字典出版與否。

當時外文系辦公室有兩間。外間助教有個大辦公桌和一張長沙發,還有些打字臺;裡間先生的大辦公桌靠窗。我的小辦公桌面牆和另一助教桌平排。還有一個先生會客的小圓桌。當年克難時期佈置簡單實用。先生有事,我們便跑腿。先生有時看到有趣的文章便會考我們一考。有次有篇文章滿是莎翁劇中人物造型,先生便叫我們辨認,等我們認出以後,他便非常得意。後悔當時年青不敢打擾先生,否則如能多多討教當獲益更多。

先生隻身在臺,生活清苦,從不提家事。但我們能體會到他對留在大陸師母及家人的思念。幸好先生乾女兒韓拱辰常陪伴左右。一九六三年我與朱立民教授同機來美。朱先生去杜克大學攻完美國文學博士;我去了明尼蘇達大學。未幾拱辰來美,想來英先生更加寂寞了。

英先生告我們說當年他從歐洲回國有三種職業可選:一是買辦,二是外交,三是教書。先生獻生教育,終其一生。先生書生風範,兩袖清風,為學生楷模。

大陸開放以後,我在紐約開會又見拱辰,方知她已和國內英先生家屬聯絡上。可惜英師已故。後在電視上每見到先生孫兒英達壯健的體魄,心中總想他如能分幾磅體重給他清瘦的爺爺該多好!

最近讀完英先生大兒子英若誠先生的傳記"Voices Carry",書中描述了他們家中在英師去臺後的困境和他在文革中所經歷的苦難,讓人為英先生兩代在中國歷史波瀾中所受的折磨嘆息不己。更深感個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是不可分割的。

我們這些英千里先生的學生們都巳進入老年。就拿我們一九六零班來說,同學們無論在學術界、工商界、文教界;在歐美、在兩岸三地都各有所成。這是可以告慰於英千里先生,我們的老師和系主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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