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我見

尋找水磨胡同 

周素鳳

幾年前,《田寶岱回憶錄》出版前,外文系學姐田之雲負責為九十多歲的父親校對書稿。田大使提及童年住在北京「水墨胡同」的四合院,並引述父親的詩句:「人慕繁華我喜靜,人趨要衝我喜偏;因愛水墨名字雅,欣然卜居棘闈邊。」田大使的父親在詩末特別說明:「原名水墨胡同,俗訛為水磨」。就在回憶錄付印前夕,之雲學姐找來大伯父寫過的家族史,與父親的童年記憶對照,赫然發現大伯父寫的是「水磨胡同」。同在一處成長的兄弟倆記載各異,何者為正,何者為訛?

 

碰巧外子喜歡收集舊地圖,將北京1910年代的老圖攤開一查,緊鄰舊貢院(棘闈)的是「水磨胡同」。百度上說,明代此地有隋姓磨房,清代音變而成水磨,民國之後沿用。我們猜想,可能後來文人雅士覺得「水磨」、「水墨」讀音近似,因嚮往水墨詩書,主觀上以水磨為訛稱。地圖上,緊鄰水磨胡同的南邊有東裱褙胡同和西裱褙胡同,應該是糊裱字畫的聚集地,或許與近在咫尺的考場和赴考的人有些關連。

 

據說胡同二字是蒙古語,指的是帳篷與帳篷之間的小通道。之雲學姐的祖父在詩中以「靜」、「偏」描述他的水墨胡同。據此,我想像在車水馬龍的交通要道旁,胡同靜靜僻處一隅,那種離塵離囂卻不離城的況味,有如神祕的召喚。我上一回到北京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當時初訪帝都,住的是王府井的大酒店,逛的是帝王宮殿,吃的是御膳名菜。今夏再訪北京,刻意避開人潮與繁華,想體驗不同於皇都盛景的市井風情。

 

我們住在禮士胡同的一家四合院改建的「客棧」,綠樹與盆栽依著牆,沿著廊,攀著木架,綠意處處,陽光灑落在小院子裡,生機盎然。朋友說,「禮士胡同」原名「驢市胡同」,原本為販賣驢騾之地,清末廢除牲口市場後改名。禮士胡同小有盛名,多半是因為那棟拍攝「大宅門」的氣派大院,但我卻對胡同中段那幾株根深葉茂的大樹情有獨鍾,盛夏中翳翳成蔭,與兩旁的灰牆灰瓦相映成趣。

 

相較於風馳電掣的大街大道,張牙舞爪的高樓大廈,古樸的胡同有種悠緩淡定的情調,矮牆裡人間煙火,日常心事。沿著胡同小道信步而行,看到坐在大門曬太陽的老人,遇到站在路旁閒聊的大媽大爺,微笑點頭,從容走過。偶爾有車子經過,也是不急不徐,不驚不擾。

禮士胡同轉個彎,圍牆上掛著一塊質感頗佳的長型木頭,上面刻著秀麗的四個大字--燈草胡同,很有文青味兒。這裡原本是販賣燈芯之處,現在則是靜雅的小巷弄。繼續前行,兩條胡同之隔即是內務部街,明清時期稱為「勾欄胡同」的煙花柳巷,後來設立了北洋政府內務部。現為39號的梁實秋舊居,大門左側寫著「謝絕參觀」四個白色大字,窄而淺的小門廊光線昏暗,隔板恰恰檔住遊客的窺探,想必是住戶不堪其擾。梁實秋在此宅的西廂房出生,曾在此居住二十多年,後來他在許多文章中細數住家附近各式各樣的小吃,提到這裡是他「兒時流連的地方,悠閒享受的所在」。

 

胡同裡的名人故居不在少數,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應該是林徽因與梁思成。他們在1930年到1937年住在北總布胡同3號,當時學術文化界的名人經常在此聚會,包徐志摩、胡適、沈從文、蕭乾、金岳霖、費正清(John Fairbank)夫婦等人。來自各領域的知識份子在此高談闊論,冰心因而寫了一篇名為〈太太們的客廳〉的小說,暗諷林徽因以矯情虛偽收服男人。此事件引發熱議,連帶也讓北總布胡同3號更引人遐想了。沒有想到,之雲學姐的祖父在1938年梁林離開北平後,買下了這個名聞遐邇的四合院。更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大部分建築已遭開發商拆毀,只剩幾根房樑殘存在有如廢墟般的院落中,不禁讓人慨歎京華煙雲,轉眼成空。

 

而那個引發我想像的水磨胡同呢?衛星導航遍尋不著,幾度探詢出租車司機也不得要領。原來水磨胡同在1950年代已經改為建國門內大街,1995年被列為危房改造區,早就已經華麗轉身成了耀眼的商場大樓。無論是水墨或水磨,那個曾經被賦予詩意的胡同就此成了永遠的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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