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客廳:
梁林夫婦的北總布胡同3號
周素鳳
[註:本文原載《文訊》2022年4月號,第438期。文中的朋友即為外文系學姊田之雲,照片由田之雲提供,特此致謝]
林徽因和梁思成曾在北平的北總布胡同住了6年,從1931年秋到1937年9月。朋友說她的祖父在梁林離開北平後,買下了那個三進的四合院,房間總數百餘間。後來重新編號時,一家變成三家三個門牌──12、24、26號,可以想見原本深宅大院的規模。梁林租用的是新編24號院落,有房間40多間;12號是原本四合院中最後一排,是梁林一生的好友,也是哲學家金岳霖所居之處;26號的院落則是別的租戶。
梁林夫婦住過不少地方,北總布胡同3號最廣為人知,多半是因為冰心發表的〈我們太太的客廳〉。這篇小說運用了戲劇的三一律,簡潔有力;故事的時間就是一個下午,地點僅在客廳內外,情節則是賓客到訪,無其他支線。冰心功力不凡,以工筆重彩寫景,以輕筆淡墨描人。小說的敘述者是女僕,以揶揄調侃的語調描寫女主人長袖善舞,魅力十足,凡是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只要想到需要「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來。」來訪的科學家、畫家、詩人、哲學家、政治學者、文學教授、美國女藝術家,與現實生活中梁林的知交高度重疊,一個個呼之欲出。敘述者還強調,太太的客廳中少有女客,因為太太不喜歡女人,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文末眾賓客紛紛告辭後,獨留的詩人與女主人含情曖昧,男主人回來後詩人悵然離去。
冰心對徐志摩追求愛情種種自由奔放的行徑深不以為然。1930年冬天,林徽因在香山養病,徐志摩頻頻探望,冰心認為徐林如此互動非常不妥,寫了一首詩〈我勸你〉,勸誡一位愛聽詩人「灑下滿天的花語」的女人要小心,警告她如果沉迷愛情遊戲,終會失去她的好人丈夫。這首詩於1931年9月刊出,兩個月後,徐志摩慘死於濟南,冰心寫了一信給梁實秋,說:「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絲毫不改其義正詞嚴的作風。沈從文說冰心是「教婆」,意思是她喜歡說教、訓斥別人,用現代的詞彙來說就是「正義魔人」。1933年9月,冰心發表了〈我們太太的客廳〉,死了兩年的徐志摩仍然是客廳裡最亮眼的賓客,「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教婆」冰心對於「太太」的文藝沙龍,顯然還是不能苟同。
冰心筆下的客廳裡懸吊著一個鳥籠,「關著一隻玲瓏跳唱的金絲雀」,影射女主人養尊處優,有如被飼養來觀賞的寵物。事實上,小說發表時,林徽因正徒步跋涉到山西大同,考察被隱沒的古寺和石窟,餐風露宿,苦不堪言。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說母親對古建築的保存有很深的使命感,把它「當作一種近乎神聖的事業來獻身」。林徽因忍受荒郊僻壤的簡陋與不便,義無反顧地協助梁思成完成2千7百多處古建築的繪測,即使在1940年之後肺疾復發,臥床不起,仍堅持不懈,負責建築史的資料查證與撰寫,此等堅毅應該不是嬌生慣養之輩可以做到的。
林徽因開朗熱情,她的女兒梁再冰說她「談吐直率、有鋒芒」。她兒子女兒的回憶文都提到,一家人離開北平赴昆明途中,偶遇七、八個空軍航校的學員,這幾個年輕人的家鄉都已淪陷,梁思成一家到了昆明落腳後,他們在休假時總會結伴到訪。梁從誡說,他們把林徽因「當作長姐,對她訴說自己的鄉愁和種種苦悶」。這些人畢業時,梁林二人應邀以「名譽家長」出席典禮。後來他們先後在空戰中犧牲,無一倖存。因為他們的家仍在敵佔領區,遺物便寄到梁家,每收到一次,林徽因就大哭一場。梁再冰分析林徽因的性格特點,認為她具有「作家思維方式」,很能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梁從誡則形容:「母親富有文學家式的熱情」。林徽因以作家的細膩捕捉人性的幽微,樂於傾聽也勇於付出,這些無家可歸的年輕人自然而然地將她視為可以分享心事的對象,一如北總布胡同的客廳裡那些訪客。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創始人費正清與夫人費慰梅,於1932年在北平與梁林二人一見如故,成為「太太的客廳」中的常客,之後更成為梁林一生的摯友。費正清在回憶錄中提到林徽因有中西文化的底蘊,中西合璧,創意十足,「有深刻的美學的感知力,對各領域的知識都有興趣,而且在人際互動上非常有魅力。無論在家中或其他場合,只要她在場,幾乎都是圍著她轉。」在他眼中,林徽因理性與感性兼具,加上獨特的人格魅力,成為焦點也就不足為奇。作家蕭乾強調她思想敏銳,批評文章「常有犀利和獨到的見解。對於好惡,她從不模稜兩可。」她的學識、見識、膽識成就她的自帶光芒。
林徽因的客廳被喻為「國際沙龍」,因為參與的人多半曾留學歐美,滿腔熱血想要傳播新思想。金岳霖說他們最常談論字畫和建築,評事論政也是重點。梁再冰說林徽因曾告訴她,隨著日軍進逼,「時局」是他們聚會時最關心的。這個客廳裡並非冰心所想像的女主人招蜂引蝶,一群人言不及義,隔江猶唱後庭花。費正清夫婦離開中國後,林徽因寫給費慰梅的信中提到,北平淪陷後他們到了長沙,每到傍晚,那幫「星期六老友」就找上門來,想在有家有眷的地方感受一點家庭的溫暖,「我們就在擠在只有三間房的屋子裡,靠著一個小爐子,複製著以前在整個北總布胡同3號做的事情。回想過往,許多歡笑,許多感嘆……」。在北總布胡同的6年裡,林徽因的身體健康,物質生活比較寬裕,文學才華受到肯定,對古建築的熱愛得以發揮,還有親朋好友時時聚首,那是她的流金歲月。
北總布胡同3號在梁林離開後,新屋主拆掉中間的一排房間,將院子加長,變成花木扶疏,奇石錯落的大花園。不幸的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時,這棟大宅院和主人逃不過紅衛兵的毒手,朋友的祖父慘遭皮帶抽打,在旁邊想保護公公的媳婦,也就是朋友的嬸嬸,也一併被打。嬸嬸的四個小孩在場目睹母親和祖父連續三輪的凌虐,終至血肉模糊,嚥氣而死,連屍體也被拖出去,之後遍尋不著。不久紅衛兵再度上門,朋友的叔叔帶著孩子翻牆逃走,就此放棄北總布胡同3號的家。1980年代,朋友的親人重訪時,只見整座四合院成了大雜院,面目已非;二十多年後有建商將之拆除準備改建,北總布胡同3號成了廢墟。文史工作者得知後,呼籲保存梁林故居,但房舍已拆,如何處理一直懸而未決。無論是否重建,那個曾經見證過林徽因風華正茂的客廳,承載了朋友家族血淚的傷心地,已經在人世間永遠消失了。
田家將北總布胡同3號拆掉一排房子,將院子加長,成為大花園
北總布胡同3號遭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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