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舊文新登

夏濟安的四封信

彭歌

 

濟安是臺大的教授,「文學雜誌」的主編人文學雜誌銷路不過三五千份,出版不過數年,但植的作,開的風格,說影響至猶存中當然蘊含著安先生的理想,而為了想的實現,他曾付出無限的精力與心血,辛勤灌溉而後有成

我非濟安的同事的學生甚至也說上是很密切的朋友。我之得識濟安,主要是由誌的一位,當時在臺北美國新聞處服務的吳魯芹先生之介紹。魯芹先我數歲,中西文學濡染深。他的小厚清華,我覺秋先生之後的第。我們早結文字之緣,他對我的小說頗加謬賞。濟安先生對我之頗加青睞,我猜想,可能是由於魯老的推讚揄揚多。

臺北本來有幾位文友,每隔一二個月輒有小聚,大家輪流作東,吃吃小館談談天,所談自以文學寫作方面者為多。這是一個十分不拘形跡的集會,來來往往,參加的人也並不一定。記得最早的幾位,有郭嗣汾、現在東京的司馬桑敦、到美國去的聶華苓、何凡與林海音夫婦,李唐基與潘琦君夫婦,詩人周棄子。後來又有從香港來的南郭,從中南部來的孟瑤與高陽,在台北的潘壘、王敬義、張明、公孫嬿。另外「偶爾參加」的還有王藍、余光中等許多位,再就是吳魯芹與劉守宜。「文學雜誌」創刊之後,這一羣朋友使自然地與濟安先生常常見面,偶爾寫寫稿,或為他出出主意。

我與濟安見面的機會很少,間有書信往返。我本無保存信件的習慣,可是,不知怎的,有幾封他寫給我的信,夾在舊稿中保存至今。他不幸後來猝然病逝美國,這幾封信乃一直保存下來。

我對濟安先生的才學與風骨,懷有無限的敬意﹔尤其他的虛懷若谷,遇人坦率謙誠,更是文人名士之中所罕見。我之將他的幾封信發表出來,用意乃在追憶這位卓越的名編輯與名評論家的風範,同時也在藉此說明,一本成功的文學雜誌,其主持人非僅是胸襟要開闊,略無門戶戈矛之見,對於新進的人才,尤須細心予以呵護督責。濟安的這幾封信,不過是他主編文學雜誌全部工作中千百分之一,但由此已略可窺見他任事之勤與用心之專。

這四封信信末皆有月日而無年份,前後次序我是推算得之,未必正確。想大都在四十五六年間。

 

濟安先生在「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二期發表『評彭歌的「落月」 並論現代小說』萬言長文,時在四十五年十月。讀過那篇書評之後,我覺得受益頗多。雖然其中有些觀點我不盡同意,但我仍認為這是一篇極其重要的評論,因寫信給他頗示感謝,並且說,『自今而後數年間,「落月」或將從此月落無痕,然以弟意度之,大作則為必傳之文』。我當時的話,至今已經應驗了。濟安原信的第一行,就是回覆我這封信的。他說——

 

彭歌先生:

承賜信並贈書,甚感。拙作書評實在內容相當混亂,立論頗多可商榷之處,該發揮的地方很多沒有發揮,(可是多發揮了,又成了論文,不成書評了),與書評無關的話,却又說了不少。我這篇文章真是草草寫成的。初動筆的時候,只預備寫五千字,後來一枝筆收不住,不知怎麼的寫了這麼多。我這篇文章只好算是篇「拉雜談」,結構組織談不上,我以「忠於藝術」責人,可是自己却率爾操觚,草率成章,說來不勝慚愧。我讀書很少,寫作更毫無成績,常常夢想要寫小說,可是迄今沒有寫過什麼像樣的東西。就說這篇書評吧,假如不是「文學雜誌」的編務套在我頭上,加以第二期雜誌又缺稿,我也不會去寫的。我頭腦裏的歪論、幻想、計劃恐怕有不少,但是沒有決心去實地寫作;說得好聽些,我也許在這一點上可以和Coleridge相比;說得不好聽些,我只是個專務空談的幻想家而已。

寫小說是大苦事,我要不是深知其苦,也不會如此「裹足不前」的。但是我也很愛國,我希望中國的文學創作能夠不受政治災難的影響而蓬勃起來。我欽佩一切為文學工作而努力的人,您當然是我所欽佩的一個。我自己雖不寫小說,我的一點點心得,也許可以給小說作家作參考之用。您能不見怪我的「語無遮攔,振筆直書」,是使我很感激的。

「流星」 已拜讀,我很喜歡這本書。希望您再接再厲,替「文學雜誌」寫一部長篇小說。長篇連載已經有讀者寫信來要求了,但是我們找誰去寫呢?我想您是一個最理想的人選。茅盾老舍的幾個長篇起初是在「小說月報」 上連載的,他們的東西未必比得上您的,但是他們成了一代名作家(後來投匪的事姑且不談),連帶的也加強了「小說月報」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文學雜誌」很希望能增加篇幅,登載一兩種長篇小說,務必請您幫忙,使我們的計劃能夠實現。至於短篇創作,仍希望隨時賜寄,我們的小說欄很缺稿呢!

「落月」的後記中提起了巴爾扎克,因此我武斷假定您是喜歡巴爾扎克的。至於福克納,老實說我也看不懂,不過我很佩服他。我很想用功研究他一下,替「文學雜誌」寫篇介紹性的文章,但是恐怕這又是一個「空想」而已。

專覆敬頌

撰祺             夏濟安敬啓  十月二十四日

 

在第二信中,濟安先生指引我在寫小說時,對於情感要善加控制,這話我受益至今。此信提到的某女士,是一位寫作甚豐的小說家,至今仍勤於創作,享有時譽。濟安不因她的盛名而改變去取的標準,但又絕不肯讓她「一怒之下,絕裾而去」,此中分際,很有趣味。

信中所提到的「伊丹」,是因那期文學雜誌上載有「伊丹.佛洛姆」那本小說的中譯文,我乃告訴他,此書十多年前已有譯本,譯者是王還女士。故他覆信提及。

 

姚朋先生:

承贈大作「過客」,業已拜讀,甚感且佩。大函對拙作頗多獎詞,又使弟不勝感媿。 

先生的小說:就文字而論,海內外自由作家,恐鮮有能匹敵者。不過情感方面,有時尚不免流入selfpity,對於這點,如能善加控制,不難躋入世界名作之列。弟對

先生,雖認識不久,然,已久懷仰慕。直言談相,當可獲鑒宥。「文學雜誌」小說稿壓積了不少,但是好稿不多,尚望

先生能抽暇寫作,多多賜稿為感。弟事冗,欠信債甚多, x 女士的信,一直沒有覆,甚為抱歉。

先生既和她認識,希望去信時,代弟說兩句好話。她的稿子擬退,(這幾天也許已經由社裏寄出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希望 x 女士不要生氣。我們稿子還是缺,承蒙 女士賜稿,我們總是感激的。

先生去信時,望代為婉轉陳辭,但願她不要一怒之下,絕裾而去。再有稿子來,我們仍舊是十分歡迎。

伊丹已有人譯出,弟不知道。說起王還,倒是熟人,她是弟在昆明北平的同事。夫婿楊周翰,中英文俱佳,一對賢伉儷,皆才人也。專此奉覆,末了還是一句話:拉稿。即頌

撰祺                 弟濟安  四月七日

 

第三信中所談,涉及寫小說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小說中人物對於人生的認識,常常是判別一本小說是否偉大的標準」。濟安先生在這方面的意見,可參看「舊文化與新小說」,那篇論文已收入他去世以後朋友們為他出版的「夏濟安選集」裏了。

此外,此信中談到文學雜誌的古典傾向,這是由我引起的話頭。他說,這是為了要大家更多注意文章的風格,同時期待著「真正有現代眼光,能融合中西,評論中國舊文學的人。」這也是文學雜誌的一個特色;當時有若干篇這一類的文章,似為以後所不及。

至於信中所提更正的事,是因為我剛在文學雜誌上寫了一篇有關日本文壇的文章,其中說到,「日本從事寫作的人雖然成千上萬,但真正經各方公認為職業性的文學作家,則不過數十人而已。」發表時,數十人錯成了數十萬,所以,濟安答應給予訂正。

這封信裏談小說的話,我覺得最值得重視——

 

姚朋先生:

大函奉悉。大稿「人」字誤植「萬」字,差以毫厘,其謬竟有幾十萬人之多,真正抱歉。下期當刊更正啓事。

拙作所謂「經驗」等等,主要還是看:一件事情(經驗)給書裏人物情感上起了什麼作用,因此經驗他對於人生是否增加了什麼認識,或是改變了過去的認識。小說中人物對於人生的認識常常是判別一本小說是否偉大的標準。拙作語焉不詳,甚歉。長篇小說常常是人物和環境互相發生作用的記錄。因為環境的影響,人物的性格是在發展中的。他的性格的發展,往往是對於人生進一步的認識。敝見如此,不知

先生以為如何。

「文學雜誌」稿甚缺,望

先生多多幫忙。小說稿子更需要。「弱水」如改寫,可能寫得很長,因為裏面東西太多。「戀愛動機」 和「犯罪動機」,都可以好好的分析,發揮。那兩個男女主角,經過這許多波折,對於人生的認識,應該和在小說開頭的時候,大不相同。

至於我們的「古典」傾向,假如指我們登載研究中國文學的論文,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不能不登論文,研究中國文學的論文,當然只好登。只怕那些論文寫得不好,真正有現代眼光,能融合中西,評論中國舊文學的人,實在不多。我們希望有這種作品,至少還在等待著這種作品。

假如「古典」指文章風格,此乃編者私好,「文學雜誌」是打著MaturitySobriety的招牌的文章寫法很多,但是五四以來,這方面似乎不大注重,我們不得不叫大家注意這一點。事實上,古典主義在中國決不會成為一個潮流;提倡 「古典主義」,無非使文學風氣不致太「浪漫」而已。專覆

敬盼  賜稿,並頌

著祺                     弟夏濟安啓  十月四日

 

最後的這一封信,可能是在四十七年冬間。次年春天,濟安先生就再度去美,先後在華盛頓大學和加州大學任教,並作研究工作。再隔一年,我也到美國去讀書。但以相隔路遠,沒有再見面。當他在西雅圖時,我聽說他正在從事福克納的研究,我心中覺得很高興。在現代小說中,福克納當然是一大家;但他的作品譯為中文者寥寥,真正能瞭解其奧妙者更少。我曾寫信給他,希望他將來能就此人多所發揮。那封信他似沒有收到。五十三年春間我回國服務。五十四年二月廿三日,濟安先生突然以腦溢血不治,在美逝世。懷想他的聲容、才識,與獎掖後進的熱心,令人能不黯然。

他這第四封信,是答覆我的詢問。當時有某大學約我作一有關小說作法的演講。我就寫信給他,請他同意我引用他那幾篇論文中的意見,同時問他有無新的修正或補充。我自己向來相信 「文章無定法」,對於一切的規章格律,皆不重視。濟安信中強調 「文字的訓練」,可謂深獲我心。他信中說「我對於中國文學很悲觀」的那一段話,是很沉痛也很認真的。在小說寫作中,他最重視誠懇、乾淨、靈動的風格,在他的「白語文與新詩」那篇文章中,說得很清楚。這封信裏的話則尤為痛切。

 


彭歌先生:

大函收到多日,因事冗遲覆為歉。您要講演小說作法,叫我貢獻意見,我很抱歉,不知從哪裏說起。小說是一種藝術,要討論它的作法,是同討論「鋼琴演奏法」「雕刻法」「作畫法」一樣的困難。誰想寫小說,只有多練習。一面練習,一面再觀摩名家作品,領悟體會。此外我不相信有更好的方法。泛泛的討論,那麼不妨從「Plot」「人物」「景物描寫」「世界大小說家介紹」這幾點著手。據我看來,自由中國小說家對於這些點已經有足夠的智識。他們所最缺乏的還是文字的訓練。而文字的訓練不是從討論裏能得到的。我對於中國文學很悲觀,因為我們大多數文學作品在文字技巧上比不上我們的祖先,也比不上西洋人。中文(白話文)是一種「文學的文字」嗎?假如我們努力不夠,白話文的寫作水準不能提高,那麼不待共匪來摧殘,中文在若干年後就要成為劣等文字,而逐漸被淘汰。這一點想起來是很可怕的。您在目前小說家中,是文字造詣最深的一個,這不是我的私見,很多人都對我這麼說過。希望您能再接再厲,領導中國文學,走上新生之路。少數人的努力可以發生很大的影響,這在文學史上前例很多,我也不必列舉了。您答應替「文學雜誌」寫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一部傑作的說不定可以挽救國文的劫運。專此敬覆,即頌

撰祺                           弟夏濟安頓首  十一月五日

 

以上所錄濟安先生的四封信,過去一直不曾和別人談起過。私人通信之間,他對我個人有溢美之詞,本亦不外人情之常;自炫自美,士君子之所不屑。某雖不文,豈有不明此義?我今在濟安先生謝世八年之後將這幾封信發表出來,主要的用意乃在與「中外文學」的諸君子相敦勉,濟安先生評文之嚴,治事之勤,與待人之真,在在皆足以引為典範。濟安信中說,「您在目前小說家中,是文字造詣最深的一個。這不是我的私見,很多人都對我這麼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在十多年前乃至於今日,我都是絕不敢當的。最近十年以來,我祇寫過「在天之涯」與「從香檳來的」兩個長篇。每念亡友的期勉,則心中皇皇,不敢率爾操觚。回想濟安先生寫那封信給我時,我還是三十歲剛出頭的青年,歲月蹉跎,了無進益,內心媿作之情良深。前歲重遊華府,受到吳魯芹先生的款待,猶殷殷勉勵,「你怎麼可以不寫小說呢?」這種友情的鼓勵,一方面使我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魔力,但同時也是給我莫大的督促與推動的力量,衷心銘感,非可言宣。對於「寫小說」一道,至今尚未死心。


朱立民兄與吳、夏兩位大體是同一輩人物。顏元叔和胡耀恆兩兄則遠為年輕。但是,以元叔的穩練,以耀恆的熱情,得到立民和守宜的老成經驗,「中外文學」將可有超越文學雜誌與純文學月刊等先進刊物的成就,而對當代文學的提高,發生積極的作用。從濟安先生的四封信中,我們可以約略看出一個主編人鼓勵作者,獎掖後進的那種誨人不倦的精神。「中外文學」可能有很多地方一開始就比文學雜誌作得更好﹔但是,在鼓勵年輕新秀這一點上,我特別要請幾位主持人注意。文學的進步,與其他事業的進步一樣,需要長期不斷地發掘新人才,培植新人才。謹以此祝福「中外文學」的創刊,並希望由於這本刊物的問世,而獎進了更多年輕的優秀作家。


轉自《中外文學》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第108-116頁,民國61年6月1日出版


 

 

Tags: 懷念母校,中外文學,夏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