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若誠的為人與做事
我拿著英若誠給我畫的畫像
1984年7月4號,美國國慶日,三哥在我們家,突然興緻來了,要了張紙和一隻鉛筆, 叫我坐著別動。很快,一幅我的肖像 呈現在眼前。看著我訝異的表情,他告訴我坐牢的往事。
在文革時,曾在監牢裡待了三年(1968-1970),那是他人生的谷底,但頑強的英若誠並沒有因此倒下。關押的第一夜, 他居然沉沉的大睡一覺.他在牢房裡把自己的精神和體力忙碌起來,就地取材,居然想辦法做了紙,造了筆,畫了好多毛澤東的肖像,畫得惟妙惟肖,張張傳神。後來他又花了一年的時間,寫了本 毛主席詩詞。所有的審訊自己也都有記錄。監獄教管問:「誰是水泥工人?」他第一個舉手,「 誰會做豆瓣醬?」他也第一個舉手。他都是現買現賣,為的是好出去換換環境。造火點煙也難不倒他。反正這位「頭兒」在監獄裡每天悲劇當喜劇在演。聽他說著獄監的事,好像在聽《基督山恩仇記》似的,很不可思議他在獄中能如此豁達、 充滿自信地面對一切。 那些獄中的傑作應當都是很有價值的文革歷史見證。
又有一天, 三哥在我們家。我提議他跟我們一起去教堂望彌撒。明明都說好了,可等大家換好了衣服,他卻又說:「算了,我還是不去吧!」我心想當年他還不到十歲,就在唱拉丁彌撒了。從祈禱、贊美詩到聖經都能背得滾瓜爛熟。英伯伯在家中,經常帶著大家每天祈禱,現在為什麼有這樣大的變化呢? 那天晚上朋友請客,三哥就一起去了。問英若誠要喝什麼,他說跟老伯喝的一樣。老伯是朋友的爸爸,他面前放著一杯「老白干」,老伯忙說「這是白開水呀!」三哥有點不好意思的換了一種酒。吃飯時,大家談了不少兩岸三地的政治。 過後老伯跟我媽媽說:「英若誠有才,可以做總統!」 回家車上媽媽告訴了三哥,這下可把他得意死了!
1984年邦全有一天收到北京航空學院的邀請信,約他暑假去北航講學。當時他在麻州州立大學工程學院教書,就欣然答應了。後來想想,這一定是三哥幫的忙,一問果然是他拉的線。邦全這 一趟收穫很多,除了講學三星期,還看到了英伯母,英達和其他英家人。在北航講完課以後,北航派了專人專車帶他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
我和邦全送英若誠上飛機
聖誕節我全家與三哥三嫂和若嫻
記得有一天,三哥和三嫂都在我家,我怎麼也找不到那本英伯伯歷年來寫給我信的厚本子。對這離奇的「竊案」,我眼淚汪汪,蠻橫不講理的,責怪「毛子」拿去了。我說「除了你之外,沒人會要這些信,一定是你拿的!」他含著個煙斗,免為其難,慢條斯理的拍拍我,說「我沒拿,妳放哪兒了?別急,會找到的!」三嫂在旁對三哥說,「你看看,你給別人是什麼印象!” 剛好那時,臺大中文系主任臺靜農的兒子臺毅堅到我家來,送給英若誠一張英伯伯在台灣墓碑的拓片。墓碑的字是臺靜農的墨寶,碑文是沈剛伯撰寫的。這拓片,對英家來說應當是很難得的東西。可是三哥臨走時卻很瀟灑的轉送給我,「妳留著,做個紀念吧!」那時我真是滿腹羞愧尷尬。因為那天下午,我又把英伯伯給我信的厚本子給找到了。平常我不哭的,尤其在別人面前。真覺得無地自容,難道我認定他還是那年少輕狂的毛子嗎? 他和我提過不止一次,要我不要把他當成他爸爸的影子,他們並不完全一樣。
這照片,感謝天主,很幸運當年沒有被我家大火燒掉。今年5月18號, 梁歡帶孩子們來看我時,我小心翼翼地原璧歸趙,交給了梁歡。
在波士頓美術館英若誠夫婦、我和若嫻
三嫂吳世良,即是才女又是美女,她和三哥在清華同學,都是戲劇的愛好者。當時兩位都是豐華正茂的青年才俊。畢業後結了婚,也一起進入了北京人藝。可以說都是北京人藝的開拓者。三嫂還做過周恩來的翻譯,曹禺的助理秘書。文革十年浩劫,兩人都吃盡苦頭,坐過三年監獄,身心很受損傷。雖然大難當頭,他們仍能相濡以沫,互相扶持。文革後,終於苦盡甘來,和孩子們一家團圓,過著温馨的日子。
1984年,三嫂給我來信講述了三哥和她在歐美的旅程:
拱辰妹如晤:
從波士頓分手後已經二個多月了,知道你們一定在等我們的信,只因日程緊,事情煩雜,我又病了一陣。直到今天才寫信,心裡一直很不安,望能見諒。
離開你們後,我們先赴Los
Angeles,在那裡因為若誠需洽談的事很多,住了五天,每天還忙得很,本來我們計劃從LA將赴夏威夷,不料英國領事館聖誕節休息五天,正好和我們的日程衝突,到香港的過境簽證辦不成,而去意大利的日程不能推遲,因此我們只得改變計劃,取消夏威夷之行,直飛羅馬。夏威夷未去成,頗為遺憾,只好等以後的機會再說吧。
我們第二次赴意,逗留了兩個多星期。這次是意回家電視台的出版部的邀請,配合一個叫做“It
Milione” 火車的巡迴宣傳活動。 (即裝飾一列火車,內陳設Marco
Polo劇中服裝,並出售有關Marco
Polo及中國的書。火車巡迴全意。)若誠受到明星待遇,上電視,報紙,接待群眾,簽名。有幾次被圍得水洩不通,全靠警察救護才得脫身。這對我們是新鮮經驗,中國是沒有這樣事的,很開眼界。此次我們到了羅馬,Florence,Milan,Sicily及意西部的兩個小城市。遊覽異國風光自然很好,不過拖著全部行李二天一城地奔跑,可實在辛苦得很。
從意大利回國途中我們在香港停留了三天。略事觀光。我們的印像是香港誠然很繁榮,但其擠,亂,吵的程度使人心煩意亂,不是個住家的好地方。我們行李已經過重,所以沒買什麼東西。去看了看你要的地毯,既小,顏色也不好,沒有合適的,我們決定回北京再選購,你不急於要吧?如果急要,請寫信告我。
我們於上月廿四日抵京。回家一看,老小均安好,但家裡亂得不成樣子。而且看小外孫的小姑娘又走了。女兒上班,老太太幫著弄孩子,累得不得了。若誠到家立刻著手翻譯“Death
of a Salesman”, (他已經為赴意耽誤了日子),白夜趕工。我趕緊收拾屋子,接手管小傢伙,緊接著又過年,人來人往,整整忙亂了一個月,結果我得了一場感冒,血壓也升高,頭疼頭暈,鬧得人翻馬仰。這兩天找了一個老太太來看孩子,雖然也不得力,但比沒人幫忙略好一點。現在我們正設法找托兒所,如孩子能進托兒所,日子就好過一點了。
娘身體還挺好,身體也佳,幾年我謝謝你們的關心。若誠劇本真翻完了。接著準備排戲。
Arthur Miller下月到。你們全家都好嗎?請問候邦全,伯母和孩子們。暫且打住,餘客再談。
祝你們好。 世良上
可惜三年監獄生活折磨了她,1987年她就走了。
1987年2月,我給三哥寫信安慰他:
三哥, 你好嗎?
不管我在哪裡,在做什麼,總是會很自然地想到你。三嫂突然病逝.你一定非常難過.望你能節哀順變,多希望自己能在你身邊給你一點安慰和幫助。也許我跟你提過這首你爸爸很喜歡關於死亡的詩,是羅伯特史蒂文森寫的:
在那遼闊的星空下
挖一方土坑讓我長眠
生已足歡,死亦無悔
我就這樣平安地走了
刻上詩句數行:
他躺在一直嚮往的地方
出海的水手今已返鄉
山中的獵人已是歸人
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得回家。三嫂沒有受太大的痛苦,是上帝的恩寵。七年前,我們有緣相見,我就知道,你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被頹傷壓倒,只要你不要太衝動,少沾煙酒,相信你會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的!
毛子, 我有好些問題,你有空時,請給我個回答吧!
1.你九月中會不會在北京? 我可能參加旅行團到北京去,行程還未定,可是旅行社說會從北京出發,這樣可以來看看你。
2.你什麼時候搬家? 新地址、電話號碼有了嗎?
3.現在誰幫你燒飯、打理家事?
4.我在聖誕節時寄給你,你在白宮和雷根總統照的照片,收到了沒有?
5.我請英達回去的時候帶給你的三百美元,收到沒有?
6.那一幅請你幫我修復的豐子愷的畫,小樂或英達回美國時,是不是可以幫我帶來?
7. 我的電報,你有收到嗎?
附上小樂出國需要的保證書。我圖書館老闆最近出去旅行了,才回來,所以剛拿到,寄給你!這裡好冷好冷,天寒地凍,北京怎麼樣?冬天過了,春天還會遠嗎?
媽媽、邦全 囑筆問好.
拱辰
若誠在我家門口騎自行車
1986年英若誠被聘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好消息傳來,我打電話恭喜他,問他在做什麼? 「 剛剛騎了自行車去看媽媽了! 」「聽說你也騎自行車去上班?」「對呀, 很方便!「你當官以後,還能常來我家嗎?」 他停了一下,回答說:「會儘量來!」我這不安的感覺,好像和小時候擔心英伯伯隨時要回北平 一樣,總是不放心!
沒多久他就來看我們了。談到他當副部長的工作,表示希望把中國文化藝術市場化,並和國際市場接軌。 所以每兩年一次 ,為期一個月,在中國各省舉辦藝術節。這是一個很大的工程,他現在正在努力籌備資金。聽了這話,我先生馬上就說 :「我們以紀念英千里的名義,捐款$2000.00。」邦全一向對公益事務很熱心, 有求必應,更何況三哥是為國為民做大事!
問及怎麼會從演員當上了文化部副部長的?他還開玩笑的說:「碰到妳以後,一切事情都順了!」 實在說, 英若誠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會帶上這頂烏紗帽!當然上級有這個決定必定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聽說北京人藝的同事也都一一對這「英大學問」做過評價,主要賞識他的才華和能力,加上他對中外文化界的影響都已得到中央的重視和認可。
2005-2010我有幸在美國退休後,在上海市民辦中芯學校做圖書館員,這些年裡,深深地感受到中國文化藝術市場的變化。 在美國可以看到的表演,在中國你也看得到。在美國可以聽到的音樂表演,在中國你也聽得到。並且在表演當中,也沒人大聲說話、聽手機和照相了。社會文化的養成, 就在這無聲的尊重中漸漸成長。接上國際水平.民間藝術也深受呵護,大批知名學者走向國際耕耘, 許多西方學者深入研究中國藝術,可惜那時三哥已不在人間。這一切應當都有英若誠的驕傲和一份辛苦,他是中國文化藝術國際化的重要推手,讓當代的藝術家看見世界舞台,為中國發聲。
若誠也感悟到,自己是正在延續英家多年來的使命。他在1988年1月24日給我的信件中寫道:
我又回信晚了, 是不是又該道歉了?如果是,請允許我再道歉一次吧! 首先,我向妳保證, 妳所有的信息我都收到了, 並且我身體很好。信用卡已經收到,並且我使用得非常滿意。也許要向一位在錢方面從未精打細算的妳,解釋這種感覺是非常困難的。即便妳曾有縮衣節食的日子,恐怕妳現在也忘了當時的感覺。我現在非常滿意,在所有的場合,我都不用因為不能對付支票而感到尷尬。拱辰, 謝謝妳為我做的這件事。
我仍然為公務繁忙。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這些工作都非常令我興奮、激動。我主管表演藝術和藝術教育,這兩個方面都正在進行根本地改革。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繼承了我祖父和我父親留下來的使命,那就是在這漫長的時光隧道裡,不停地努力促進中國的現代化。這些話是不是聽起來有些冠冕堂皇?
《末代皇帝》在全球各地都收到了許多好評。我也許下個月會去倫敦參加那裡的首映。可惜的是我恐怕不能「順便」去美國一趟。我還在等《春月》的計劃敲定後到美國訪問一段時間。當然適時我會提前讓你知曉。
我常掛念妳和妳愛的人。我現在是一個忙碌而孤獨的人。請為我祈禱。
向邦全和孩子們問好!
與英若誠在海邊吃海鲜
每次三哥來,都是口若懸河的講今說古。幽默風趣。可很少提及政治。1989年,6月4號的前幾天,他還在我們家中談笑自若,「六四」時他已在北京。可在我們家時,他這位文化部副部長,難道對國內風聲鶴唳,山雨欲來的情形毫無感受?人已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了,卻毫不動聲色,是修養還是什麼功夫?六四那天,看到新聞,學運在天安門廣場展開,我們都為英若誠擔心。可又不敢和他聯絡。6月21號是他的生日,我們藉故打了個電話去,祝他生日快樂!他說一切都好。兒子英達剛好不在北京。也剛把外出的宋丹丹接回來。一切算平安無事。他是在人海中打過滾的人,不用為他擔心。這樣我們總算鬆了口氣。
那年我姨媽在美國出了車禍,我必須送她回南京。正好是中國1990年新年,本想送了姨媽以後,可以到北京看看英若誠及其他的哥哥們。沒想到他來信說他很想離開現任的官職,回到一直鍾愛的舞台。我可以想像他們這種人物一定壓力很大。所以送了姨媽後,我沒去北京。但是我們路經上海時,看到了大哥若勤及大嫂夏誼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