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緣

獻身教育


英千里與梁實秋、余光中

 

抗戰勝利後,日本臺北帝國大學由國民政府接管,於1947年改名國立臺灣大學。1949年1月傅斯年接任臺大校長,從當北大校長的經驗里,將戰後陷入混亂的臺大校務導上常軌,並以自已在學術界豐沛的人脈,號召了多位一流的學者來臺大任教,包括英千里、董作賓、毛子水、薩孟武、李濟等等,奠定了臺大續為台灣第一學府的堅實基礎。 

 

筆直的向陽椰林大道是臺大的地景,象徵著臺大莘莘學子們生生不息的榮景。而矗立於椰林大道左側一幢幢用紅磚砌成的樓房就是文學院的系館。它應當是台大最古老且深具意義的建築物了。英伯伯於1949年8月從日本人手裡,接掌下來的臺大外文系就在裡面。那時外文系的運作及發展都尚未成熟。在極其窘困的環境中,英伯伯一上任,就想設法找文學科目的師資,以解決外文系在教學上的燃眉之急。秉持傳統遵師重道的精神,他對聘來的外文系老師非常禮遇,一定親自將聘書送到各個老師家裡。並陸續邀請到多位耶穌會神父和修女來任教,對提升系上的教學水準助益良多。而各界名師包括梁實秋、趙麗蓮、夏濟安、黃瓊玖、台灣大學前校長傅斯年的妻子俞大彩等教授,也都應他親自邀請而來。外文系添增了一大群的學者大師,讓學生有機緣能吸取一流學者的學養和風範。

 

英伯伯勉力充實課程,帶領外文系走過蹇困貧乏的年代,1956年,外文系開始籌設「研究所」及「語言實驗室」,成為臺大最佳的大系之一,在國內外的聲譽也與日俱增。

 

1956年輔仁大學在台校友會成立,將近七百位旅台的校友,每年總會聚上幾次。只要英伯伯在現場,同學們立刻歡聲雷動。英伯伯每回出席都是西裝革履,滔滔演講,或娓娓細談,總叫與會者,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即使是身體不適,仍然「力疾赴會」,自始至終,仍是談笑風生,不露半點病痛。他和藹的笑容,安慰著每個漂泊他鄉的遊子,每個人瞬間都活潑起來;當天如果英伯伯還沒到,同學們就好像群龍無首,英伯伯儼然成為輔大旅台校友們的精神支柱。當年民國政府對輔仁大學特別看重,教育部對淪陷時期(日偽時期)輔大畢業生和在校學生的學籍,一律承認,這都是由於英伯伯冒死犯難,領導輔大同學英勇奮鬥,堅貞不屈,所獲致的成果。1949年隨政府來台灣的北平輔仁大學校友,多達數百人。希望去教書、找兼課機會的、畢業證書未帶出來,學籍是否可承認的,紛紛找上英伯伯幫忙。他一律來者不拒,能幫助學生的都儘量幫忙,甚至提供經濟援助。使他們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和照顧。帶給那些背井離鄉的校友們無窮的精神鼓勵。所以輔大的校友們,對英老師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北京的輔仁大學已和北京師範大學合併。在英伯伯的鼓勵下,台灣輔大校友們三度上書教廷,呼籲教宗支持復校。1959年教宗若望廿三世任命于斌樞機主教負責籌備,于斌則委請英千里幫忙協助規劃。1960年春,輔大校董會成立,英伯伯樂於被推為董事,經過三年的蘊釀籌備,終於在1963年,在校友們熱切的期盼中,於新莊開始招收輔大復校後第一屆學生,于斌為首任校長,英千里被聘為董事會董事兼副校長,他特地向臺灣大學請求休假一年,全力協助于校長,並兼任教務長。就這樣惠澤了一代又一代的學子。


英伯伯和田樞機主教

 

由於于斌主教要經常在國外出席大公會議,因此主持輔大校務的重任全落在英伯伯身上。英副校長大聲疾呼輔大的兩項基本精神:「學術鑽研的風氣」與「人格的陶冶」,鼓勵師生們要保持輔大光榮的歷史,更求「新的創造」,為促進國家民族的學術文化而努力。

 

惟因自己體弱多病,力不從心,不勝繁劇,一年後,只好辭去輔大副校長,轉任顧問。至1966年,再辭去臺大外文系系主任之職,僅在臺大、輔大、淡江等校授課。當時的他,身體精神,原已日趨衰怠,但每月一次學校的行政會議,他一定出席。于斌校長見他形容憔悴,勸他多多保重,他仍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仍是口若懸河,從未在人面前顯得衰弱無力的樣子。

 

英伯伯讀書愛書,他北平家裡有三個大書房 這麼闊氣這麼愛看書的派頭 所以日本人找那本書裡面藏了地下抗日名單花好多時間都找不到太多書了然而英伯伯在台灣房裡一個像樣的書架都沒有真可憐!在台灣的生活雖然極其儉樸,但他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譬如他給我的信中說的:

 

1968112

親愛的拱辰,

首先我為沒能及時給你回信 向你道歉。

 

感謝你送的紙皮書籍。自從你去了美國之後,你給我年復一年地寄了好多禮物,數不勝數。不過你所有禮物裡面令我最歡喜和感激的就是這些書。這些書是精挑細選的。大部分都引人入勝並且充滿懸念。我一有空就廢寢忘食地看這些書。你母親和其他人都威脅我要把這些書拿走藏起來。我把書鎖到一個櫃子裡面,櫃子只有我有鑰匙,這樣就提前阻止了他們。

 

謝謝你送給我一個如此慷慨,甚至豪華的生日禮物。我並非遠離世俗到了可以對錢熟視無睹的地步。不過我想告訴你,正如我以前反覆說的,我經濟上非常寬鬆。這些年來我並沒有任何經濟上的擔憂。我的生活很順利並且我並沒有什麼太多想要的。在我這個年齡,唯一的奢侈和享受就是我的香煙和龍井茶了。

 

 

英伯伯在北平輔大教書時,所開的課程,除英語外,還有「理則學」、「文藝復興」、「浪漫派詩人」、和「亞里士多德」等。他學問淵博,洞察古今,講起書來,深入淺出,妙語如珠,左右逢源,幽默詼諧,多深奧的學問,給他一講,都變成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故事了。因此凡他開的課程,最為叫座,非常吸引學生。因為選課的人太多,普通教室容納不下,只好改到大禮堂上課。在臺大授課時,也有同樣的現象,座無虛席,經常爆滿,有時窗臺門檻上也都擠滿了別系來的旁聽生。

 

英伯伯(中排左二)與錢思亮校長(中排左三)沈剛伯院長(中排左四)

 

5060年代,英伯伯為英語教育所編的教科書,開啟了台灣近代正規英語教育的先河。提供中等學校學生適合的教材,世界書局、環球書局、大中書局紛紛商請英伯伯編撰中學生的英語讀本。對於編書、寫作、教書、作學問,英伯伯是絕不草率隨便的。對每個單字的來源,如希臘文、拉丁文等都如數家珍,編英漢辭典時每一字、每一詞,他都經過考慮佐證,才下定論。

 

英伯伯先後編有初一至高三的英語教學課本:《新標準初中英語》、《新標準高中英語》、《高級英文法》、《英漢四用辭典補編》、《英氏初級英文法》、《最新高級英文法》、《英氏實用文法》、《最新英漢字典》等,這是一套根據學習心理原則,由淺入深、由易而繁、循序漸進的一部極有系統的教材。記得當年我讀初中高中時,用的英語教材,就是英伯伯編寫的。我受益匪淺。英伯伯還將世界名著翻譯成中文,其中包括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的《孤星血淚》(Great Expections,明華書局)、《苦海孤雛》(Oliver Twist,明華書局,1960年)、薩克萊 William Thackeray 的《浮華世界》(Vanity Fair,明華書局)以及《邏輯學》(Logic G. Barry O'Toole 著,1931年,北平財政部出版)等,為開創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964年英伯伯體力大不如前。不只是胃疾,其實英伯伯晚年還飽受肺癌之苦。當輔大在台灣美滿復校後,英伯伯飄然引退,辭去副校長職務,但每次的大學行政會議,他都以顧問的身份一定會出席。1966年辭去臺大外文系系主任,仍繼續在臺大、輔大、淡江等學校教書。

 

1969年夏天英伯伯突然感覺左肩疼痛,失音嚴重,語不成聲,晚上無法入眠,經三軍總醫院醫生診斷左肺生動脈瘤,壓迫到肺部神經。治療後病情稍有起色,便返回寓所療養。那時英伯伯已經失音,站在他的病榻前,也聽不清他說什麼,最後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1969106日英伯伯又覺身體不適,家裏空氣不好,覺得胸口悶。住進耕莘醫院。立即檢查,主治大夫說:「兩邊的肺都不能用了。」108日午睡後,在吃點心時,蛋糕卡在英伯伯的喉嚨,氧氣和人工呼吸,都不能把他救醒,可以說走得非常安詳而沒有痛苦。時間是1969108550分。

 

英伯伯仙逝後,治喪委員會即於隔天在國大秘書處成立。殯葬彌撒於19691018日上午在台北聖家堂隆重舉行,由羅光總主教主持,蔣副院長經國全程參與並主持了英伯伯的追思會。接著下午在台北市立殯儀館舉行公祭。禮堂正中,懸掛著老蔣總統頒贈的「教績孔彰」輓額,政府首長、各界名流的輓幛,輓聯分掛兩旁,國民大會、臺灣大學、輔仁大學等師生致祭緬懷者達六百多人。對他表示最後的敬愛。出殯那天為他擡棺的全是立法委員。

 

蔣經國、英修女在英伯伯葬禮完後

 

輔仁大學全體師生的輓聯是:

四十載教化春風緯帳高懸碩德懿聲播海宇

三千眾門牆桃李菁莪蔚秀傳薪弘道夫師承

 

                             前臺大文學院長沈剛伯所譔墓碑銘

 

 

老蔣總統於1970325日頒佈褒獎令,曰:

 

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英千里,修身勵節,績學博文,歷任輔仁大學教授、系主任、北平巿教育局局長、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主任輔仁大學副校長等職,楷模士林,盡瘁教育,成材之眾,輒以萬計。尤以抗戰期間,平津淪陷,受命於艱危之際,團結華北學人,領導愛國青年,以思想及行動,反抗日偽政權,迭遭囚縶,備受酷刑,忠勇不屈,卓著功勛。三十七年膺選國民大會代表以來,同濟時艱,復多戮力。茲聞病逝,悼惜良深,應予明令褒揚,用示政府篤念勛賢之至意。此令  

 

英伯伯一生的黃金歲月,歷經中國半世紀的狂風暴雨,戰亂的洗禮;他磊落的人品、寬廣的胸襟,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獻身國家、奉獻於教育、默默嚐盡了骨肉顛沛流離的終身傷痛。從他的一生,我讀到了中國近百年社會跳動的脈搏。英伯伯雖然與世長辭了,他的道義風範、澹泊的襟懷及愛護學生的精神卻永遠為後世所懷念。

 

為了紀念英伯伯,輔大、臺大師生及校友們,於英伯伯去世後兩個月,成立了「英千里獎學金」。我一直和獎學金的事沒有聯絡,直到2006年,收到王華燕的同班同學韓婉君的Email。轉來有關英千里獎學金在台灣募款的一些信息。我看了非常感動,英伯伯是1969年仙逝,經過了快40年,英千里獎學金還存在,可當時因為利息低,已不夠獎學金的開銷。

英伯伯是何其有幸,有這些可愛的學生為獎學金的繼續存在,不遺餘力的努力籌款!不是都說冷暖人間,人走茶涼嗎?能有幾個學生還記得英千里?年輕的學生可能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王華燕董事對我來說是英千里獎學金的貴人。要不是因為他,我和獎學金大概也早已脫節了。2006年當時我人在上海,就寄了一張支票到學校,並表示我有英千里全套英文文法著作。可以全部捐給台大。記不清當時是為什麼,我這一張美國支票,不能在台灣兌現。就為了這件事,王董專程到上海來拿人民幣。過後等我把英伯伯的書由美國運到上海後,王董又專程到上海來拿書。每次都還要帶我去外灘享用一頓豐盛的餐飲.以後我們經常保持聯絡,為獎學金做了一些事情。譬如使在美國捐款的同學能得到稅方面的好處。王董設立的「英千里教授紀念網站」點擊率越來越高成了系友懷念老師、同學及校園生活的平台,也能利用這平台收集、交換大家的信息。他對英千里基金會的默默耕耘,功不可沒!

 

 左起王華燕董事長,外文系李主任和的女兒在台大外文系辦公室

       

英若誠的大半生 是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這個中國戲劇的最高殿堂度過。2017年北京人藝為了要為他拍攝人物傳記片,和我聯,想要得到台灣方面的邀請函。我來美後,和台灣各方面也沒有什麼聯絡了,只好寫信給「台灣大學英千里獎學金」,當時的胡耀恆董事長和王華燕董事。他們兩位欣然對此事鼎力支持,快速地處理、安排,發出邀請函,允許劇院攝製組赴台灣拍攝英千里先生生平事蹟、台灣大學外景、英千里先生墓地等等。攝製組到台後受到盡力招待。兩岸齊心協力為宣傳英千里和英若誠的事蹟而傾力合作,實在是一大幸事。同年923日,製片主任曹宥斌、榮京導演及攝影徐蔚東先生也到美國我女兒紐約的家中來訪問我。他們非常專業,把我女兒的小客廳,也是我的臨時臥房,轉變成多功能的訪問、照相間。他們問英伯伯是否想家。

 

他們也對三哥出席雷根總統舉辦的招待會很感興趣,因為其他地方沒有報導。曹主任看到書架上有英若誠送給女兒的書,好是高興,打開書的第一頁,趕快把三舅舅的遺墨照了下來。這動作給我一個靈感,那就是有些英伯伯及三哥給我的信,應當公諸於世。這對想要瞭解他們的人,應當是很有意義的。製片組千里迢迢給我帶來一盒好精緻的月餅。我月餅盒一直捨不得丟留著做紀念.訪問完後,我好想請他們留下來吃個中飯,無奈他們馬不停蹄的又要去趕下一站。我自己的時間也有限制,因為當天下午得赴當地的碼頭,上船去參加早已安排好的大學同學會。大家就這樣匆匆告別。但願此片拍攝一切順利。聽說今年年底有希望完成。


北京人藝來訪與作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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