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抗日英雄
日軍進入北平
英伯伯本來是文弱書生,但本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及一個愛國青年人的正義感所驅使,參加並領導了抗日地下活動,而且不屈不撓,九死一生,終能達成使命。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生之時,英伯伯正在北平輔仁大學任秘書長兼英文系主任。7月29日京城淪陷,日本軍隊進入北平,各大學均紛紛關閉,南遷,或被日軍接收管制,具有國際背景的燕京大學及協和醫院也遭日軍掠奪。惟有幾所教會主辦的大學,仍然屹立不動,尤其是輔大,為天主教羅馬教廷所辦,天主教教廷位於義大利,而主持輔大的聖言會又屬於德國,當時日本與德國、義大利兩國交好,稱為軸心國,輔大以她的國際性,沒有遭到日軍的騷擾,是北方淪陷區唯一不掛日本國旗、不用日本課本、不以日語為必修課的學校。相當得日本人的禮遇。很多北平的名教授們都歸依到輔大教書。
同年九月以前,北平電信局尚未被日軍接收,北平與中央之間,郵電尚通暢無阻,輔大就遵教育部指示,收容失學青年,並增設女子學院,當時學生多達四千餘人。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可以說是輔大的艱苦時期,也是輔大的繁榮時期。
起初英伯伯本無意領導地下抗日活動,大多數教授們在淪陷以後,也只是「苟全性命於亂世」,可是後來,一天天眼見許多知識分子當漢奸,又見日本人種種暴行,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帶著滿腔愛國的熱血,就開始組織秘密團體,從事地下抗日工作。最初的秘密抗日組織名為「炎武學會」,參加的同志,全是當地年輕有為的知識份子,一切行動和主張,免不了都是書生之見,其特色乃是理想色彩太濃,結果,在自覺式的熱情下,做出許多幼稚可笑的壯舉。例如,輔仁大學化學系的助教們,曾埋頭在實驗室製造炸彈,準備用來炸日本人,想不到在製造途中,炸彈忽然爆炸,弄得室內煙霧瀰漫,室外的人則驚慌失措。
另一麻煩問題,乃是「炎武學會」的同志們,大多數原是在各校教書的,七七以後,北平的高等學府,除教會辦的燕京大學、協和醫學院、輔仁大學以及幾所中學外,全被日本當局接收,同志們堅守不合作的原則,不到日本人辦和接收的學校工作。然而燕京、協和、輔仁三校,既無法容納所有的同志,炎武學會又沒有經費,也沒有受中央的任何貼補,所以許多同志的生活,不久就發生了問題。
由於種種原因,使英伯伯等不得不考慮、檢討,改弦易轍,變更工作方針。一年以後,「炎武學會」改為「華北文教協會」,當時輔大文學院院長沈兼士先生任主席,英伯伯任書記長兼總幹事。協會很快與重慶方面取得聯繫,接受中央的指示和津貼,行動趨於積極具體,不像以前的炎武學會,只採取消極的「不合作」策略,而經常遣送優秀學生去大後方,並派人到天津、濟南、開封、太原等地講學,在旅行演講的掩護下,與各地同志聯絡。中央方面也經常有人來聯繫,如賀翊新、吳延環、王任遠、馬慶瑞等。這樣英伯伯領導的華北地下抗日活動才納入正規,一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發生,其間發展相當順利。
從1941年初,北平當地的情形更惡劣,被捕的同志愈來愈多,華北文教協會和中央方面失去了聯絡,原來不與日本人合作的教員同志們,因得不到經濟支援,有的為生活所逼,漸漸動搖,居然不惜回到偽北大、師大去教書了。重慶方面和英伯伯他們之間,仍毫無聯繫,這是華北文教協會最沉悶、最艱苦的一段時期。
這年11月底,日本人已經注意到沈兼士先生和英千里是抗日地下組織的重要人物。同志們都勸他們兩人早日離開北平。那時北平文教界同志中,還有兩位重要人物,一是輔大教育學院院長張懷,一是經濟系教授董洗繁,經他們四人幾度會商,都感到在道義上不能丟下同志,一走了之,但就實際利害權衡輕重,他們認為,沈兼士和英伯伯該走,沈兼士本不願走,他要英伯伯走,英伯伯堅決不肯,只好服從眾議,沈兼士於12月中,化裝出走。以後就由英伯伯撐持殘局。
是年珍珠港事件以前,國際風雲已日益險惡,輔大當局已看出美日之間遲早會爆發戰爭,所以就隨時將校中美籍教授和職員,分批調換,由德籍人士來接替,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全校只剩下三位美籍神父和修女,且只擔任不重要的工作。12月8日黎明,日本當局派人到燕京大學、協和醫學院,和輔仁大學去接收並抓人的時候,前兩校都完全屈服,惟獨輔大,因當時的校務長及教務長,都是德國人擔任,德日既是同盟,駐北平的德國使館又派人出面干涉,輔大就避免了燕京和協和同樣的命運。一直到抗戰勝利,輔大可說是弦歌不輟,並保持原來的立場不動。
可喜的是,12月初,中央方面有人潛來北平,帶來許多訓令和鉅款,文教協會領導人員,精神為之一振,英伯伯把訓令和分配款項的名單,藏在那本「華裔學誌」裡,英伯母把錢縫在一條棉被裡,就在要把訓令和錢分發之前,英伯伯被捕了。
那是1941年12月30日深夜,日本人和三個中國偽警跳牆闖入英府, 英伯伯在香甜的睡夢中被搖醒時,只見眼前有一黑東西,再一看是手槍,而拿槍的日本人,逼著他穿衣上銬,另三個偽警遍屋搜查,約一兩小時,直至破曉時分,才把英伯伯裝上一部小汽車,帶到北平公安局,囚在一間小房間裡,由兩個便衣偽警看守。
名作家張秀亞當時是北平輔大英伯伯的學生。課餘時,她幫忙英伯伯翻譯彌撒經文。當天在學校沒看到英伯伯,張秀亞便到老師家取未完成的稿件。只見英伯伯與英伯母相對而坐,臉色有些蒼白。看到張秀亞來了,他親切地招呼張秀亞,解釋因為胃疼,所以未到學校去。英伯伯說:「你既然來了,還是譯吧。」張秀亞記得那天譯的經文是若望音第一章,第一節「太初有道,道即天主。…」那一段,是經文中最精妙、最難譯的,而英伯伯則以精確美妙的字句來闡釋。譯完後,英伯伯如平日般,風趣地談著文壇掌故,學人軼事,英伯母還留張秀亞在家中吃晚飯,直到晚間八點多鐘才離開。不知道當時他們譯了多少經文?現在又流落在何方?
原來張秀亞去看英伯伯的那天,英伯伯所領導的地下抗日團體中,有一成員不慎落入敵人的陷阱,整個抗日組織的名單都被日軍掌握。英伯伯著急到胃病復發,無法去授課。而那晚在張秀亞面前他們臨危不亂,如此的淡定與從容,不得不令人敬佩!
第二天一大早,英伯伯就被提到特務科受審,主持審問的日本人面目猙獰,可憎。令人不寒而慄。後來知道他名叫上村喜瀨,雖然只是小小一個軍曹,卻是北平鼎鼎有名的人物,辦事狡詐,手段毒辣,死在他手下的,不知有多少人,對女子尤其殘忍。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稍稍帶有日本口音。他第一句就對英伯伯說:「你如果不想吃苦頭,就老老實實承認,我們會減輕你的罪刑的。」接著又問:「你是否與重慶有關係?」英伯伯立刻坦然承認,但他並不滿意,一直不停地問這問那,如此疲勞審問到下午一點,始終未得著他所要知道的要領。
英伯伯有隨機應變之才,答話很有分寸,沒有一點破綻,並且能從上村的問話中,發覺他是被一個同志出賣。這證實了一個消息,就是這年年初,同志們獲得一秘密情報,說某某同志已經變節,暗中效忠敵人。所以一年以來英伯伯他們再也不把重要事情告訴那人。這樣上村所知道的,和英伯伯所答的大致一樣,結果上村確信:自太平洋戰爭前一年起,文教協會已與重慶方面完全斷絕聯繫。審問停止後,英伯伯回到囚房,領到一個窩窩頭。英伯伯本來就有胃病,生胃病的原因很多,主要是數年來緊張生活造成,天天提心吊膽,食無定時,夜間聽到門鈴,更是心驚肉跳。這次經過五小時連續審訊,沒吃東西,回到小囚房裡,已是疲倦萬分,胡亂吃了窩窩頭,即刻入睡。以後獄中的生活,常是如此,有時給他吃的窩窩頭,還是霉的,所以英伯伯的胃病愈過愈重了。
當天晚上英伯伯又被叫醒,帶到特務科,除了上村外,還有特務科科長在座,氣氛非常嚴肅。這回他們審問的重點,是逼英伯伯招出沈兼士的下落,英伯伯回答說:「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有病,是頭病,半個月前,去西山一座廟裡養病,是那座廟我不清楚」,上村怎會相信!就一再逼問,後見無效,就吩咐把英伯伯帶到院子裡,橫綁在一條長櫈上,一人按頭捏鼻,一人向嘴裡灌水。據英伯伯說,水剛進口,可以緊閉喉嚨,但不能久不呼吸,每一呼吸,水乘機入胃,十幾分鐘後,胃就脹得難受,先是疲憊,後便昏迷。醒過來後,覺得自己坐在一張椅子上,靠在火爐旁邊,不覺有何痛苦,卻渾身發抖,無法克制。接著就要小便,便後仍然發抖,十分鐘後,又要小便,這樣小便了多次,發抖才停止。這時正好聽到外面鐘敲十二下,已是午夜。才知道被一連拷問了六小時,經灌水而昏過去的時間,長達三小時。現在他們見英伯伯已不發抖,又開始審訊,主體還是要沈兼士的下落。
在被監禁的時候,無盡的逼供、威嚇,不知進行多少次,但他堅強不屈,侃侃而辯,應對得體,面不改色,他們就問不出一個結果,卻也不再用刑。及至結束審訊,把他送回囚房時,已是次日凌晨三點,躺下就睡著了。不久又被叫醒,天還未亮,他們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用黑布蒙住眼睛,把他推上一輛卡車,駛了很久,車才停下,被扶下車走過好幾道門,進入一家深院的一間屋子,才解開黑布和手銬。只見房內木床上,另坐著四個人,都不相識,後來趁武裝偽警不在,和他們低聲交談,才知道那四個人,都是愛國同志,因工作不在英伯伯的範圍之內,故素不相識,他們的被捕,也是由於一個同志變節,出賣了他們。
此後,英伯伯雖常提出審問,有時每天一次,有時兩三天一次,一次頂多不過二、三小時,但審問內容,很少涉及本人工作,而是「上下古今,無所不談」。例如,他們有一次問他,為什麼中國知識分子要抗日?英伯伯就義正詞嚴告訴他們「咎由自取」。英伯伯說:「中日兩國,本很親善,日俄戰爭時,中國朝野都願日本勝利,所以一直到滿清末年,中國知識分子,多數是親日的,可惜在民國四年,日本居然提出廿一條無理要求,以致中國全國上下一致憤慨,齊起反日。這豈不是你們咎由自取嗎?!」
有時他們審問英伯伯,乾脆不提國家大事,而只談些瑣碎小事,如有一次提審,沒說幾句正話,他們就問他關於自來水筆的構造,和歐美各國自來水筆的優劣。上村和其他日本人對他禮遇日優,他的飲食起居,也頗受優待,有時偽警高級官員,前來巡視,也對英伯伯的態度特好,甚至私下向他表白,他們也是愛國分子,在他們安全不生問題的範圍內,願意幫助英伯伯。我想英伯伯的所以受他們尊敬,完全是由於內在人格之高超,外表儀態之雍容,以及智慧和學識的深邃,再加上他虔誠的信仰,堅忍的意志和浩然的正氣,致使中國的國魂,民族的正義,誠於中,形於外,敵人焉得不嘆服而尊敬!
英伯伯是1942年4月4日被釋放的,前一天晚上偽警高級官員,忽來向他道喜,表示翌日就會得到日本當局命令,將他釋放。第二天他果然被帶到警察總局,偽局長召見他,當時沒有第三者在場,偽局長的樣子顯得很尷尬,英伯伯反而輕鬆自然,偽局長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意思是要安慰英伯伯。他說:「你們地下工作人員的抗日行動,一點成效都沒有,簡直是秀才造反,既是這樣,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所以你要記得,必需明哲保身。」奇怪的是,偽局長最後表示,遲早有一天,中國會勝利的。最後,很鄭重的告訴英伯伯,雖然被釋,獲得自由,但一舉一動,都仍在監視之中。然後親送到大門口,叫人僱了一輛洋車,送英伯伯回家。這樣結束了第一次被捕一百天的災期。
據英伯伯告訴我,他當時的心裏,沒有恨,也沒有憂,僅是一片寧靜,並隨著新獲自由,產生一個堅強的信念:「世人成功失敗,在於人格道德,中國人,不論在怎樣殘酷的鐵蹄下,雖然有些人明哲保身,委屈苟安於一時,終究是不會被征服的。」
就憑著這樣的信念,英伯伯出獄以後,仍在輔大任教,由於負責人沈兼士先生已潛赴重慶,華北文教界的地下組織即由英伯伯負責,中央就派他接任北平市黨部書記兼代主任委員,他也很快和重慶的沈兼士取得聯繫,接受中央接濟,展開各項工作。在那段時期裡,凡我國政府所定的紀念日,輔大照樣放假。校內一切行政措施,仍遵照政府命令;而對偽政府指令完全置之不理。英伯伯當然又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釘。日本人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時刻準備拼擊發難。他當然知道,這將會招致漫長的囚牢生活及更苛酷的對待。
果然在1943年3月20日日本人再度把他逮捕。在他家搜出了華北文教協會的主要工作人員名單。日軍即展開大搜捕,這次被逮捕的還包括輔大兩個學院的院長、七個系的老師及學生三百餘人,震驚了華北教育界。經日本憲兵隊審訊後,英千里與其他共26人在刺刀包圍下,被送進了集中營,由軍法處逼供。在審訊過程中,日軍對他們棒打、腳踢、皮鞭抽、灌涼水、灌辣椒水、雙臂吊來打、用火筷燒、上夾板、電刑、放入洋狗群中咬、手指釘竹籤等等,慘不忍睹。英伯伯早有準備,仍本貫乎日月的浩然正氣,任憑敵人怎樣施加酷刑,百般逼供,他始終堅不吐實。日本人恨之入骨,竟把他打入黑牢,吃的是發霉的窩窩頭,睡的是又硬又粗的木板,同牢的犯人像沙丁魚一般,睡覺必需排列著睡,要翻身,大家得數一二三,同時一致行動,蝨子滿身爬,像在身上行軍。英伯伯因受刑多次暈死過去。
我問他,這次受的酷刑,比第一次被捕受審所受的是否更為厲害難受?他說「厲害多了,我在十分痛苦時,一心想著國家民族重於一切,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痛苦便是一小事了,這樣只要咬緊牙關,忍受五分鐘,便會痛極而暈絕,就不知道痛苦了。及至醒來,他們再施酷刑,我仍如此視死如歸,受痛而昏暈,他們終究從我一無所得,但恨上加恨,恨之入骨,是難免的了。」
英伯伯總結「獄中心得」,對我提示了三項他的體會:一、被捕者都是被同志出賣,就堅信在社會上的任何方面,尤其黨政方面,人選的最高先決條件是「人格」,至於「學問」、「才幹」等等,都是次要的考慮。二、有些偽警故意走開,讓犯人有談話串供的機會,那是因為是他們大多為環境和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當偽警,可是大多數的良心未泯,仍然念著祖國和同胞。(這是後來和偽警熟了的交談中證實的。)三、從事地下工作,萬一被捕,需先準備一套無害於同志的話,表示一切都「坦白承認」,千萬不可先閉口不說,受刑之後再供認,即使你全說了實話,審問者還是不信。也千萬別表現緊張害怕,而需以輕鬆的態度應付,這樣可以少吃苦頭。(和英伯伯同牢的四人中,一人受刑最多,正犯了這個毛病。)
在這人間地獄裏,原本身體健康的英伯伯,在歷經多次殘酷迫害後,被加銬腳鐐的他仍英勇不屈。酷刑使英伯伯肺部和胃部都嚴重受損,身體從此瘦弱不堪。而他堅持正義、不向侵略者低頭的精神,卻充分表現了中國知識份子的凜然正氣。
國民政府起初以為英伯伯已經英勇就義,還在重慶為他舉行了追悼會。初判是死刑,惟由於滲入敵後組織的臥底人士之巧妙運用,不斷營救,終得由死刑改判無期徒刑;後減為十五年有期徒刑。至民國34年,抗戰勝利前兩星期,始獲釋放。一夜之間成了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