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緣

六、生離死別

 

雖跟英伯伯這麼多年,可惜的是我太小,不真正懂得英伯伯言談、教誨的珍貴,不了解他知識寶嗯嗯庫的價值,聽過了,就算了,記不記得是個問題,更別提留下任何記載,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皺著眉,啃書本,泡在參考書和模擬考試,失去不少美麗的童話世界和青年人常有的歡樂和夢想,認為只要分數好了,英伯伯就開心了,我也有交代了,那會體味到什麼天涯淪落人的心情。出國以後更是緊張忙亂,為生活奔波,想著等適當時機,回臺省親,或者乾脆把英伯伯接來奉養。想不到世事變幻,人生飄渺,在我想不到的時候,正做美夢之際英伯伯突然離我而去,使我多年心願,竟成泡影!

 

不成材的我,一向以讀書為苦事,台灣的歲月,在父母和英伯伯的呵護下,不識愁滋味的我,一直享受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待遇。粗工細活也輪不到我做。當時的我對出國進修還是很怕,可是英伯伯老早就為我安排好了獎學金,他說:「唉!我那會捨得你走!每次有學生出國,前來向我辭行,我總是想到,沒有幾年你也要走了,我很難過,還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好多書要跟你講。可是你若不出國,現在不覺得怎麼,及至同學們一個個都出去了,你就會後悔不及了,我總希        望你學有專長,才可處世立足。在國外,兩年的時間過過也很快,到了學校,修女會照顧你,雖然你是第一次出遠門,但沿途都有人照應,有什麼好怕的?換飛機,拿行李,務必當心,這樣大的人了,總不能老是丟三落四的,事事還要仰賴別人。」

 

就這樣帶著矛盾的心情,在英伯伯的叮囑祝福及那麼多有形無形的親情和友情之中,進了機門,我依然很清晰的記得,我一直和送行的親戚朋友們揮手,英伯伯瘦弱的身影,愈來愈小,愈看愈模糊,心中不禁黯然。現在我自己的孩子大了,他們要離家出外讀書時,我才深深體會到,父母對子女這種瓜熟蒂落,花謝蓮成的期望和無奈!

 

我的大學畢業照

 

朱謹章阿姨在芝加哥,也是英伯伯托付照顧我的一位老朋友。 她曾是北平輔大英伯伯的 高材生,賢助教不僅參加過英伯伯組織的抗日地下工作。還坐過日本監  有次我坐火車到加州,路經芝加哥,朱阿姨和她先生在芝加哥火車站等我,給我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 讓我想起當年我小時候和英伯伯在一起時,她曾告訴我,英伯伯身體不好,你吃東西,用筷子,要特別注意。其實英伯伯每次為他的肺部照X, 檢查身體,總是要我也做個肺部檢查。好像醫師沒提什麼大毛病到美國後最近醫生說我肺部檢查出來有"慢性肺部感染的病? 醫生問我抽不抽煙. 我說我沒有抽過煙”. 然後他又問我"有沒有抽煙的人和你經常在一起?我說沒有呀! 可是我想起來了以前英伯伯是煙不離嘴的.......如今朱阿姨這位百歲老人,我在電話問她:我是誰?她是這樣回答我的:小韓,拱辰,Stella 腦筋很清楚,可已不能行動自如每天看看她的京劇。

 

到美後,生命也揭開新的一頁,日常的生活,可用「忙碌」兩字來概括。兩年後,學業告一段落,結婚就業,一心想等外子博士論文做完,再回臺灣看英伯伯,可就在他論文快完成時,我懷孕了,只能等孩子出生後再作打算。

 

從臺灣來訪的神父、朋友,不知是見我已经怀孕呢?還是看到我憔悴疲累的樣子?都有意無意的告訴我:「英伯伯很不錯,就是弱一點,不要緊。我一回臺灣,就會去看你英伯伯,並告訴他,你很好,要他靜心養病」等等。後來才知道,他們回去看英伯伯時,英伯伯身體已弱到不想見客了,始終不願讓我知道實情,怕影響我產期的情緒。

 

回想我來美開始做事以後,逢年過節,總給英伯伯寄點東西,或覺得英伯伯需要錢用的時候,給他些錢,聊安我心,所寄的東西面他就喜歡書,愛不釋手,而每次他收到匯款時,總是來信大大責怪,說我不該寄錢給他,他說:「我現在又沒什麼花費,而且目前的收入儘夠我開支,我也沒什麼嗜好,平日除了抽支香煙,喝口清茶以外,再無其他雜用,要你寄錢幹嗎?」

 

1968614日英伯伯信的最後一段寫

 

If you want to send me anything please send me some paper back for cheep editions of some of my favorite books. When I say cheap editionsit is not only in consideration of  economybecause only the best sellers have cheap additions. For instance, G. K. Chesterton's “Father Brown” stories , or P.G. Woodhouse’s“Mr. Mulliner” stories or “Berty Wooster” stories.

 

With Love to you and Tom

Ignatius  

(如果你要給我買任何東西的話,請寄些便宜的平裝書給我。我說便宜不是只為了錢,因為只有暢銷書才有便宜的平裝版譬如說G.K. Chesterton "Father Brown" 故事集P.G. Woodhouse’s "Mr. Mulliner"故事集或者 "Berty Wooster"故事集。)

 

19691111日,是英伯伯69歲生日,我一心想等孩子出世後,帶著孩子回去,給他老人家拜壽,他該多麼高興。幻想著那些重見後的幕幕情景,常使我興奮得無法入眠。聽媽說,英伯伯曾說過:「待國大房子修好後,要買些好的傢具,待我們回臺時,在臺北,也可有個地方歇腳。」為什麼要好房子好傢俱呢?溫州街的老屋最好,那兒雖小,我們可以睡地板,通宵達旦的歡別情,那兒雖破舊,裝載著多少美好的回憶!多少快樂的昨天!這次回去,一定要抱著英伯伯,痛快的哭一場,哭掉這些年來的不順心,不如意,哭出數年來他鄉遊子的無盡思念!想著想著,開心的眼淚竟奪眶而出。

 

 

家母因我即將分娩,於19696月來美,英伯伯託她帶給我一本由他所編,經環球書局出版的「英漢辭典」,這是我走後他編的。翻開首頁,有英伯伯親筆的題字。看到那幾行微抖的字跡,我常想自己當時怎麼會那樣遲鈍,我怎麼不警覺到英伯伯一定在病痛中。他知不知道再過四個月他就要走了。為什麼不叫我趕快回去一趟,卻使我抱憾終生!再想想,我這一生,他就沒有要我做過任何事情,沒要我用功讀書,沒有跟我傳過教,沒有要我和他大陸的家人聯絡,他當然不會要我回去看他。對於身體他信上總是輕描淡寫的帶過。寫這本書時,我翻開他的舊信,看到1968614日的8頁長信中說:

 

My Dearest Stella,

Some days ago. I met many old friends and acquaintances in a meetingThey all declared that I look good and hearty(氣色很好It was gratifying to hear such verdict. On the other hand, however, I have been feeling rather sad and sober, because in recent years, several friends of mine have departed this life, and  some of them were younger and  looked healthier than I. I cannot help feeling like a “last  rose of summer”

 

You have given me a most pleasant jolt when you mentioned the possibility of you and Tom paying a visit to Taiwan next year. By that I'm sure Tom would have received his Ph.D. with flying colors and you will be a happy mother.

(前幾天,我在開會時, 碰到很多老朋友, 他們都說我氣色很好, 我非常高興。可是我想想近年來好些朋友都走了有的比我還年輕健康。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 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難免有點傷感

我是多麼高興知道明年, 你和邦全會回台灣來看我。到那時,邦全的博士學位已拿到了妳也是一個快樂的母親。)

 

不料孩子才出生二個月,有一天下班回家,媽媽神情凝重,手中拿著一張電報,淚眼潸潸的對我說:「英伯伯走了。」真是晴天霹靂,震驚欲絕,悲痛之餘,不竟責問上帝,為何如此殘忍,竟在這時,奪取我心愛的英伯伯!沒想到和英伯伯在台灣飛機場的別離,竟成永訣!

 

為著紀念英伯伯我兒子的教名也叫Ignatius(聖依納爵)且他出生的日子731也是St. Ignatius 的忌日。

 

我於1976年回臺灣。去國十多年,故國家園已非往日情景,行裝未定,即在溫州街英伯伯故居拜訪,女管家等在窗口看到我,驚喜的衝出來直叫:「小韓回來了!小韓回來了!」可在房內,再也聽不到那聲聲的:「噯!妞妞,你回來啦。」那熟悉又親切的聲音!英伯伯的床,和床邊我常用的書桌、床頭櫃,床對面一張我的放大彩色照片,和照片下的十字架,都已不在。令我感到那樣陌生,那樣空蕩蕩,那樣可怕!在遺像前跪拜,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己!想到臥病時,我未能侍奉湯藥,略盡孝心,臨終之際又未及趕回送他「別離」,一時悔恨交加,深深體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之真諦!

 

翌日帶著鮮花素果,到大直天主教公墓英伯伯墓前掃祭,我跪拜墓前,輕問墓中人, 是否聽到他那長不大的孩子的涕泣聲,和那一聲聲的祝福?還是他已對這紅塵煙景,發生的點點滴滴,恩恩怨怨,不再關心?

 

跟隨英伯伯那些年中,他所給我的,都是溫馨鼓勵和幸福的回憶。當我面對自己的孩子、同事,或朋友,待人處事時,也很想把英伯伯給我的「撫愛」、「鼓勵」和「快樂」,播送給別人,可是我缺乏他的大仁大智和大勇,我沒有他的大愛,就無法那樣愛人如己,自己沒有英伯伯的雅量和喜樂,就不能像他那樣,使人鼓舞、快樂。連模仿都不像,我這樣一個凡夫俗女,又怎能把自己「沒有」的,或「借來」的給別人呢?我和英伯伯在一起時,我對人生太陌生,陌生到無知,現在經歷了太多事,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問過英伯伯,想要問也找不到人問了。

 

臨走,在墓前植樹三棵,給墓園管理員一些錢,希其能妥為照料。此後我也回過臺灣,為老人家掃墓。墓地四周已大樹成蔭。

 

記得我大四那年,有一天,英伯伯不勝感歎地跟我說:「今天打聽到一點家人的消息,聽說他們還都過得可以,聽說阿腥(小女兒若嫻)都要進大學了,功課不錯,書本東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條。唉!時間真快,她也大了!」他那無奈的神態中,我知道他對家人有多少思念、多少惆悵!

 

我出國以後英伯伯196795日來信提到有人從香港來他託他們打聽到家人的下落: "I am especially anxious to know how many of my children are married, who are their wives and husbands, and how many grand-children I have now."

(我特別想知道我的那些孩子是結婚了,他們的太太和先生是誰,我到底有幾個孫兒孫女了。)

 

最後一次有他家人的消息是19685他信上是這樣寫的:"I had some indirect news of my family through an overseas Chinese who had recently been in Beijing. He told me that my folks are all well and safe."(我國外的中國朋友最近到北京去了她告訴我, 我們家一切平安都好。)

 

英伯伯這一生,陪伴著苦難的中國,轟轟烈烈走過艱苦的八年抗戰,又承擔著中國的苦難,無怨無恨的嘗盡了妻離子散,淒涼孤獨的後半生。一生清風傲骨,淡泊名利,言教身教,作育英才,鞠躬盡瘁,犧牲奉獻,現在,那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已經守住了,誠可放下人生的十字架,享受長久的安息了。在他的棺墓裡,放了他愛的詩集和一本聖經,陪伴他到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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