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70年專輯

~~追憶我的童年及青年 ~~馬潤潮

  我的老家在陝北米脂縣楊家溝(是個村子)。我們馬家的祖先,是約在600年前從山西遷來的,早年以放貸為生,後來又廣置田產,到了我祖父時,我家的這一支已經是陝北的一個大地主。祖父甚為開明,自己到日本遊歷過,後將家父送到天津南開讀中學,畢業後進入剛剛改為新制的清華大學。母親同時也在北師大讀書(那時候女大學生不多),後分別從化學系及教育系畢業。(我前幾年訪問北師大時,校方還給了我一份家母畢業的學士證書及戴學士帽的照片,頗為驚喜)。清華畢業後,家父考取陝西省公費留學,獲得密西根大學和明尼蘇達大學碩士學位,所以我和家父是密西根大學的前後同學。那個時候很多留學生都很關心國事,家父選擇較實用的知識而不追求博士,留美四年。在日本侵華日烈情況下,他為抗日而回國進入兵工廠工作(兵工廠的任務是製造兵器,屬兵工署管),一直在兵工廠工作到抗戰勝利。

 

  今年是七七抗戰78週年,我是七七事變前三週在河南孝義(鞏縣)出生的,所以我也是剛滿78歲。抗日戰爭爆發後不久,舉家隨家父工作的兵工廠遷往四川瀘縣,家父在瀘縣的二十三兵工廠化驗室當主任,同時在該化驗室工作的還有樹群的公公馮中衞先生(確切的名字可能有誤,但發音是對的;如有誤則請樹群指正),從事武器的改良和新武器開發的化學研究及實驗,凡八年。工廠位於瀘縣的鄉下金沙江邊,日本飛機很少來,來時廠內的汽笛會嗚嗚地響,但大家好像都不以為意,所以我沒有躲警報的經驗。

 

  我家就在金沙江邊,是工廠的宿舍房。我可以說是農村長大的孩子。我們小孩經常到江邊玩耍,也見過發大水的情況。河水都漲到了院子前面數十米。我在工廠的子弟小學讀到四年級,但對學校的情況沒有什麼記憶,倒是記得不少玩兒的事情。我們曾經赤腳到水田裡捉黃鱔和泥鰍(用中指在田埂的洞中抓,就怕抓到水蛇)、踏水車、也玩過插秧(烈日下彎腰是很辛苦的)。也抓蜻蜓、養蟋蟀,在池塘裡游水。家中有長工挑水、種菜、養豬,經常吃南瓜、絲瓜、及空心菜(藤藤菜),偶爾江上打魚的會來兜售鮮魚,那可真是打牙祭!穿過布鞋、棉鞋和草鞋,也打過赤腳(光腳板兒),腳底的皮磨得極厚,厚得居然可以在黑煤渣上奔跑! 

  過年最是熱鬧,拜年的人不斷,還有人到家門口來敲鑼打鼓耍獅子,小孩子們都穿新衣、戴新帽、穿新布鞋(要讀為),放鞭炮,還有壓歲錢拿。過年會請人來在院子裡殺豬。我們小孩就圍著屠夫看他如何下刀、存血、剝皮,肢解,處理內臟及豬頭。沒有冰箱,就將一些鮮肉送給鄰居,其他的就做臘肉香腸掛起來,能吃大半年。最喜歡吃豬油渣,那可真是香透了! 

  我們小孩在家都說講瀘縣話,其發音與重慶話略有不同(如字及字都讀為第一聲,不是第三聲)。前些年回四川訪問,當地人都說我的四川話還真地道(硬是要得!),看來我的腦殼還沒壞。 

  在瀘縣時,沒有什麼娛樂,大人就打牌,過年及請客時大人們會小賭一下梭哈。廠內時而有京戲演出,多半是廠內的員工自己演的,這成為當時最重要的大眾娛樂,我們小孩就趴在臺邊看戲。我們小孩的玩具就是打彈珠、陀螺(大人自己做的)、滾鐵環、玩九連環、踢毽子(也是大人自己做的,底盤是老式天圓地方的銅幣,將幾根公雞毛綁在方洞內,再用布把銅幣包起來。我踢毽子可以好幾十分鐘不掉,也練就了花式踢法),女孩子就跳房子、撿沙包、辦家家(讀)酒 

  當時大家的抗日情緒都非常高昂,連我們小孩都會唱不少抗日歌曲,包括現在大陸的國歌起來,不願做奴的人們!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等等。勝利的那一天,廠內的無線電臺房內擠滿了人,我也去了,當收音機宣佈日本投降的那一剎那,整個房間猛然爆發出了巨大的歡笑及掌聲,人人歡欣鼓舞,慶賀勝利,歡樂景象至今不忘。 

  抗戰勝利後,我們下江人(本地人叫我們腳底下人)都要離開四川,回到華東、華北及華南各個省市。家父離開了兵工廠,到青島的中國紡織公司化工廠擔任廠長,我們舉家遷往青島,過了兩年多好日子,直到共軍快要打到青島,我們才逃到上海及江蘇青浦暫住,一直到19495月上海失守前兩天,我們才很幸運地擠上開往高雄的船,在甲板上搖晃了三天後到達高雄。離開上海時,已經隱隱約約地聽見了炮聲。來臺後,家父先在高雄的資源委員會下屬的DDT廠擔任廠長,後該廠改為農化廠。我們在高雄住了四年,我在雄中讀到高一時,家父被調到臺肥花蓮氮肥廠工作,我們就又搬到了美麗的花蓮,住在海邊的美崙。那個時候美崙尚未開發,僅在山腳蓋了新的市政府樓。我們住在公家的日式房子,很是寬敞舒適。花蓮中學在太平洋畔,離家走路幾分鐘可達。我在台大時,每年暑假都要花一天的時間先乘火車到蘇澳,然後坐蘇花公路的車子,在彎曲顛簸的路上暈車嘔吐半天之後才到花蓮!台大畢業後,家父被調到台北臺肥總部擔任協理,直到退休。 

  1960年台大畢業,我"抽籤"(真的嗎?我懷疑!)抽到步兵,被送到馬祖北竿駐防五個月,住在剛剛挖好還很潮濕的坑洞裡。我名義上連上的行政官,是應該要管些事情的,如伙食,但實際上啥事也不幹,伙食還是由連上的老士官長管,我落得清閒,他樂得有油水。連長及行政官也都知道我們是過客,也不讓我們做甚麼事。平常沒事就到街上打彈子,買新鮮黃魚回營和幾個預官朋友煮了吃,鮮美極了!當兵一年,一事無成,浪費了國家的資源,也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退伍後工作難找(那時台灣的經濟還沒有起飛)。我家是公務員家庭,在台北的根也很淺,也不認識甚麼高官貴人可以幫忙,全靠自己瞎摸。有一次從報上看到了一個外貿公司征求英文秘書的分類廣告,我就去應徵,不久收到一封很短的信,說是沒有錄用。我竟然連個小小卑微的秘書工作都找不到,這對我打擊不小。不久又看到中央通訊社招聘記者的消息,我就找了一本新聞導論之類的書來看了幾天去應考。筆試通過後口試,由當時著名的新聞工作者、中央社總編輯沈宗琳先生主考,編譯部主任楊孔鑫先生以英語面試。不久我接到通知,說是有三十多人應考,我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政大新聞系畢業的新聞研究所學生,他沒有接受該工作,於是就輪到我進中央社,先當實習記者。我居然能擊敗這麼多人,真是令我高興!這是我一生值得自豪的少數事情之一。我在中央社採訪部(這是社內主要的正牌單位)工作了三個月,那時候著名的記者有曲克寬(採訪部主任;後擔任駐舊金山特派員)、楊允達(後擔任駐巴黎特派員)及王肇珩(女,後擔任監察委員)等。我跟隨這些記者跑新聞,經歷了老總統及胡適逝世的新聞,及見到尹仲容在記者會上當面要記者們多看點經濟的書!我學著寫新聞稿,稿子也見報過幾次。中央社的待遇不高,這些名記者的年齡都不大,我實在是看不見我在新聞界的前景是什麼,乃決定隨著留學浪潮,辭職到美國找生活。聽說沈宗琳先生對我的辭職非常生氣,因為他原本是看好我的,對我有期望。我事後反省,也覺得我對不起中央社,辜負了人家的期盼,浪費了人家的時間!在採訪部歡送我的晚飯時,我被灌得酩酊大醉,由楊允達叫車子護送我回家。事後一想,大概是採訪部的同仁也對我不高興,故意要灌醉我洩憤吧。這是我離開台灣前的最後一件事,為我在台灣生活了十三年的日子畫下了句點。家中替我籌借了兩千美元的留學保證金,我於1962年三月從高雄乘貨船到美國,船走了40天才到達西雅圖,開始了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前途仍舊茫茫,時年2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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