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時同在四川,重慶,奉節,瀘縣
"抗戰勝利70週年紀念" ~~ 王華燕
先父是職業軍人,1935年(民國廾四年)第一次率部隊入川,結識我母親,以後南征北戰,直到二戰結束,都跟四川有不解之緣。
1937年(民國廾六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件,打開了中、日大戰的序幕。當時父親是陸軍第88師的炮兵營長。經常駐紮在上海市附近的江蘇無錫。奉命偹戰,隨時要在上海開闢第二戰場,展開對日全面戰爭。88 師、87師和36師,各有15000人,都是當時中華民國全新德國裝備,全部按照德國軍隊操典,德國軍事顧問訓練的最精鋭部隊,也就是松滬大戰時,戴着德式鋼盔形象的,中國陸軍精兵。8月初,父親以托孤方式,請大姨父、姨媽帶着母親,匆忙搬回四川奉節縣娘家。自己抱着有去無回,必定戰死疆塲的決心,帶着部隊,投入松滬戰場。經過上海、南京百日血戰,九死一生,奇蹟似地,倖免於難。一年半以後,返回奉節,才見到我這個逾期出生、超級重量、母親難産生下的的兒子。
奉節是長江邊的一個山城。在河邊下船,都非常可怕。我記憶中,都是有人背着,走過水邊,然後爬上一段好長的石頭堦梯,才能進城。這裡通常是不許我們去玩耍的地方。常被告誡,很多小孩都被「拐子」拐走,再也見不到父母。幾十年之後,母親嚇人的印象依然清楚。其實也並不真是嚇人故事,在那個兵慌馬亂時代,這類真事,時常發生。一個母親,要帶大一個小孩,多麼辛苦!
早期的記憶裡,這一山城,連同外祖父的大宅都毫無印象。山城旁邊有一小河,往上走一段路就有渡船,過河之後有些较小的房子。大約因為從長江下流,遷徙逃難的機關,學校,人員逐漸擠滿了山城。我們一家人,包括外祖母,都搬去小河對面,大姨媽家裡,擠進非常簡陋的土牆茅屋去了。
後來聼長輩們和母親說,我小時候精力過人,總是在太陽下跑來跑去,曬得焦黑綽號叫"棒老大",比四川土匪"棒老二"還厲害。這段時間,是四五歲小男孩,體能發育快的時候。只有兩個鮮明印象:一個是常跟家中長工,跑去河邊,對着一種小漁船,只要大叫,"扁魚",就有小漁船靠過來,把一條還在跳動的活魚,在鰓邊穿根草繩讓我們帶回家去。晚上吃飯就叫"打牙祭"。
另一印象,比較恐怖。常常在半夜被叫醒,說是"棒老二" 來了,慌忙穿上衣服,就由長工背著,不許聲張,母親總是身上斜背著個包袱,專往漆黑地方逃走。遠方還不停的有狗叫聲,直到天亮以後才能回家。
註:"棒老二";四川人稱呼的土匪
父親這段時間,都在前缐打仗。從來不記得他回家時是什麼樣子。只有一回,大白天,跟著父親、母親和長工,直往山坡上,密林深處逃跑,大人吼叫着,"跑緊報"。躱在樹林裏聼見江邊天上,轟轟雷鳴,很多架飛在天上的怪物,身上添了個鮮紅的圓圈。被大家叫成可恨的日本鬼子。往上江飛去,轟炸重慶。這才有點概念,父親原來一直在跟日本鬼子打仗。
1942年(民國卅一年)經過幾次嚴格的考試,父親考進了陸軍大學,學校就在重慶沙坪壩,母親帶著我和一歲多的妹妹也住在學校附近。當時是日本轟炸重慶最頻繁的時刻,空襲警報,幾乎天天都有。躱警報,大片房屋失火,老百姓嚴重傷亡的慘劇,就是日常的生活。
當時物價飛漲,躱警報之外,物質生活也是十分艱困。吃頓白米飯,就是奢侈享受。我小小年紀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洗米煮飯必須經過的過程:每次煮飯以前,母親一定把一些糙米,攤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把參雜其中的稗子和小沙石,從微黃的糙米當中挑出,才能淘米煮飯。常常還在桐油下做這些事情,當時能幫助母親做事就感到十分自豪。 長大以後,才感到荒唐和辛酸!
記憶中,最好吃的菜就是把一些豬皮、肥肉切成細丁,在鍋中炸過的油渣,脆脆的,加點塩,拌在飯裡,香噴噴的,最是下飯。
門外叫著要肉吃,被母親大打一頓
在重慶,我還是被大家叫成黑炭棒老大。整天頂着太陽亂跑。好幾家人住在一個大院子裏。院子當中有個比較大的空地。其中有一個很大的房子裏,住着萬爺爺和萬奶奶。家裏有好幾個佣人。倆位老人家,都很喜歡我。常把我留下跟他們吃飯。我也很喜歡。因為會有 "胩胩"吃 (四川話,肉)。後來才知道。這位萬爺爺,是位很大的官。陸軍大學教育長,萬耀煌將軍。
有一天,要吃晚飯的時候,我不肯回家,站在萬奶奶門口,一直叫着:"吃胩胩"。被母親聼到了。跑了出來,硬拖回家去,就是一頓"鷄毛樿子"痛打。原來我犯了大忌,怎麼可以在別人家門口,像小叫化了一様,要肉吃!這還不夠,母親還在第二天,上街買了大塊肥肉,強迫我全部吃完。吃不下也得吃,不然就挨打。後來聽說,從此以後,幾個月,我見到吃肉就逃!
註:"鷄毛樿子";一種用細竹桿為軸,四週綁滿鷄毛,用來清掃桌、椅,斗櫃夾層的工具。
嗚!嗚!嗚!長嗚的緊報聲,震天刺耳的振盪全部重慶山城。到處是人,滿街滿地都是,朝山邊坡上跑,熙攘叫着,夾雜小孩子的哭聲。"日本鬼子飛機來了",快躱緊報!在這時候,母親總是抱着小小的華靜,一手牽着我,往山邊跑去擠進防空洞。急促的緊報聲,炸彈爆炸聲,人們的哭喊聲,城裡到處起火冒煙,這都在我幼小心中留下最難磨滅的印象。
不記得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我的回憶印象又回到了四川奉節,住在外祖母、大姨媽在河邊不遠的茅屋土房。原來父親已從陸軍大學畢業。被調任炮兵團長。負責防守長江三峽。說也奇怪,這段日子,日本飛機也不來炸重慶了,也聼不到日本人的炮火聲。偶而聼到天上一種奇特的飛機聲音。大家都跑出屋外,看到一群畫着嚇人牙齒,青天白日國徽的飛機,朝下江方向飛去。每個人都會朝天伸出大拇指,叫著"頂好"!我也會,就是這樣向飛虎隊的英雄們敬禮!後來聼父親說,日本鬼子已被拖得無兵可派。放棄從長江攻打四川的計畫。這一段地方,反而變成了最安全的前缐。父親還是與部隊駐防前缐,但還常回家。最奇怪的是,印象中很少有父親的形像。應該是很威武的軍人,但是我腦中一點印象都沒留下。
回憶印象跳到了 1944-45 年 四川瀘縣郷下
我們住在鄉下。房子是個有厚實圍牆的土城堡。堡內房舎很多。有一個大池塘,儲存救火水兼做養魚塘。還有荷槍的守護人員。
在這是沒學校可上的,唯一的方式是到團部去跟著一位才從中央軍校畢業,分發來的周中尉學習。他上班,我唸書,他出操,我坐在地上看。他帶兵在野地操練,我跟在後面。儼然小參謀一個。中午有空,就拖住老兵們下棋。象棋,圍棋都會。一定要贏了才放人走。另有幾個鮮明印象。父親出外,總是騎馬。另加兩位騎馬的衛士,有點威風!
父親偶而也在家中請客。母親是不下廚作飯的。穿著隂丹斯林藍色長衫,指揮一切,已經是個漂亮,有威嚴,但和氣的女主人了。
四川鄉下是十分富鐃的。殺鷄,宰豬是常見的加菜方式。比較獨特的是抓魚吃。拿著長槍,朝池塘水中打上幾槍,凖有一些大小魚隻,肚皮翻白浮在水面。這就是打「牙祭」的好菜。較大的節慶,還要殺條豬,配上鷄鴨和自己醲製的濃烈好酒。
"八匹馬呀","四季財呀",猜拳吆喝,熱鬧非凡。處處展現四川鄉間的熱情、富有和慷慨大方。
另外一件,我永記難忘的是在山旁溪澗裏打魚。這必定是大節慶,全村老少,大家都興高采烈的參與。村裏的老年人、婦女和小孩都擠在岸邊觀看,叫喊及加油助興。年輕力壯的男人,先把山溪水道,用木板或是籐條攔截住。手拿一個、一個倒翻的籮筐,在水中游走,筐底有個大洞,看到水中波汶一動,就迅速把竹籠罩上,從底洞,伸手籠中,輕易就是一條條蹦跳的鮮魚。每次這類盛會,都是興高采烈,滿載而歸,全村婦女老少,都能分到不少魚貨,烹煮成四川名菜—豆瓣魚,大打"牙祭" 。
由於中印公路已經打通,日軍實力已經大幅衰竭。瀘縣一度成為交通要道。我記得常在一條泥巴大路上,遇到後面開來的卡車,車上坐了些 赤髮碧眼,怪像的美國大兵!我們一定,伸出大姆指,歡呼大叫"頂好 "!美國大兵,倒也慷慨,總是丟給我們一些略帶苦味,並不好吃的糖果, 後來才學會那叫 "巧克力 "!
在赤熱八月,有一天,全城鞭炮爆響,囉鼓喧天,大人們都瘋狂大叫,"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們勝利了!可以回老家囉!”," 蔣委員長萬歲!"," 中華民國萬歲 "!
八年對日苦戰終於結束!短暫狂歡之後沒有多久,另外一場奔波流亡的浩刼,就要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