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家元

許多電影看過後就忘記了，但有些電影看過以後就很難忘記它，若有機會你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看它，每次重看都有一種故友重逢、舊夢重溫的感覺。金露華(Kim Novak)主演的「野宴」就是這麼一部電影，它從一九五五年上映至今，我已記不清楚看過了多少遍，每次看到那湖邊擁舞的一幕，心中隱約仍能感到那一份屬於年輕歲月的激情。

「野宴」(Picnic，1955)拍攝於好萊塢的浪漫年代。從一九五0年開始的十幾年，好萊塢的電影充滿了文藝的氣息，影片不但講求意境，也重視鏡頭中的美感，愛情片中的男女之情僅是點到為止，為觀眾留下無比想像的空間，而鏡頭中的自然景色，充滿了平和、協調，像「野宴」中彩雲滿天的晚霞，夕陽中柔和的歌聲，月光下湖邊彩燈的光華，處處都在培養浪漫、愛情至上的氣氛。「野宴」就是在這麼一種氣氛 之下的產物，從頭到尾充滿了美的感覺。

一切似乎並不真實。「野宴」這部電影是從一九五三年百老匯同名舞臺劇改編而來，舞臺劇與電影的導演同屬一人Joshua Logan，他也是「櫻花戀」(Sayonara，1957)，「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 1958)與「春江花月夜」(Fanny，1961)的導演。看過這三部電影的人都知道他不但是個唯美主義者，更是一個拍導愛情片的高手。在拍「野宴」這部電影時，他挑選了一批與演舞臺劇完全不同的演員，他選威廉霍頓(William Holden)擔任男主角，這可以理解，因為威廉剛剛贏得了一九五三年的男主角金像獎(Stalag 17)，但選上金露華擔任女主角則有點出人意料，因為她除了美麗，毫無名氣，但金露華的運氣不錯，這部電影使她一炮轟紅了，除了男女主角，幾位配角也非常的出色，尤其是飾演老處女老師羅絲瑪麗(Rosalind Russell飾)與老光棍會計師霍華德(Arthur O'Connell 飾)，更因此片被提名男女配角金像獎，不過女配角提名部分被羅絲瑪麗拒絕了。

「野宴」顧名思義，是叙述一個有關野宴的故事，在勞工節(Labor Day)那一天，流浪漢海爾(Hal-Car ter 威廉霍頓飾)搭乘免費的貨車來到堪薩斯州的一個小鎮上會晤昔日同窗阿倫(Alan - Clif Robertson飾)，希望阿倫的父親能給他一個差事。在幫助一位善心老婦清理垃圾的時候，認識了住在老婦隔壁的一對姐妹與她們的母親，姐姐麥姬(Madge金露華飾)貌美出眾，是阿倫的女朋友，妹妹麥麗(Milie - Sus an Strasberg 飾)頭腦聰慧，即將進入大學。

海爾的到訪立即吸引了麥姬的注意，覺得他風塵僕僕，放浪不羈，遠比阿倫有男子氣概，可是現實的母親則一再提醒麥姬趕快和阿倫成婚，麥姬嘴上不說，內心已開始動搖。勞工節當天鎮上舉行野宴，全鎮的人都參加，當時的安排是阿倫與麥姬配成一對，海爾與麥麗成為搭檔，母親與老婦同行，老處女老師則與老光棍會計師作伴參加。

野宴下午開始，傍晚進入高潮，麥姬不員眾望，當選為野宴皇后，在月色朦朧的湖面乘小舟而來，她頭戴后冠，全身白色衣裙，真若仙女下凡，美麗極了，海爾與麥麗在湖邊觀看，鼓掌叫好。不久跳舞開始，阿倫被一年長婦人拉住跳舞，麥姬就趁機走到海爾身邊，正好一支慢四步的舞曲開始，麥麗不大會跳， 麥姬便乘機加入，與海爾開始了「野宴」因此而成名的「月光舞」(Moon Glow Dance)。

若是以今日的標準來看，這支月光舞是算不了什麼的，可是在四十幾年以前它是相當具有挑逗性的，開始的時候，男女相隔一段距離，互相左右扭動，凝視對方，逐漸接近，最後相擁而舞，動作緩慢而有節奏，月光舞曲音色低沉、哀怨而傷感，給人一種世紀末的感覺，在湖邊的浮臺上，兩人旁若無人般地沉醉在對方的擁抱之中，的確是一幅十分羅曼蒂克的畫面。

老處女老師喝多了酒，觸景生情，硬把海爾搶過來共舞，拖拉中把海爾的襯衫撕破，麥麗因為姐姐搶了她的舞伴，掩面啼哭而去。阿倫也正在此時趕到，指責海爾不該搶他的女友，海爾百口莫辨，祇好向停車場跑去麥姬尾隨，向海爾傾吐愛意，兩人熱烈擁吻，直到深夜始送麥姬返家。

由於謀職已無希望，海爾次日再度攀登貨車前去Tulsa謀生，臨行前向麥姬辭行，希望她能隨他同去打天下，母親在身後抱住麥姬不放，麥姬無奈，祇好目送站在車頂上向她揮手的海爾的身影從眼前消失。當晚，麥麗卻意外地勸姐姐應該忠實自己的情感，應該隨海爾而去，麥姬得到妹妹的鼓勵，第二天在母親的傷心淚水中搭乘灰狗車投奔情人海爾去了。

如果說「野宴」是一部完全愛情至上，與現實生活完全不着邊際的電影，也不見得正確，因為電影裏就處處強調，單憑麥姬的美麗，她是應該嫁給百萬富翁阿倫的，海爾雖然不是個無賴，可是他東遊西蕩， 滿腦子充滿了不符實際的空想，為了愛情(也可以解釋為一時的衝動)麥姬隨他而去，最後是否有美滿的結果很值得懷疑。當然，這種麵包與愛情的問題，並不是這個電影的主題。

那麼什麼是「野宴」的主題呢?麥姬在電影開始的時候有一次問她的母親:「祇是漂亮有什麼用? 被別人一天到晚盯着看，真是煩死了。」母親無以為答，祇好悻悻的說:「這是什麼問題?」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我想正說明了這部電影的主題。

五十年代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與今天是很不相同的，尤其是生活在中西部小鎮上的漂亮女孩，能夠 嫁給鎮上的首富那是最好的出路，但若是除了姿色又能思想，那苦惱就來了。我想麥姬所代表的並不僅祇是她自己，而是那個時代的潮流，她當初與阿倫要好，因為那是當時她最好的選擇，等到海爾出現，她一直隱藏在心底的苦問終於有機會爆發出來。

我認為這部電影祇反映了當時年輕人的苦悶，有叛逆的思想，卻沒有真正的方向。一個美麗的小鎮姑娘，為了愛情，追隨她心愛的流浪漢而去，在現實的生活裏，這是正確的答案嗎?電影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金露華在這部電影裏從頭到尾都是很憂鬱的樣子，幾乎沒有見到她有笑容，她這種特有的表情，在這部電影裏倒是合乎了劇情的需要。在海爾未出現之前，她與阿倫在一起顯得很勉強，因為她並不愛他，見到海爾之後，她始終處在不斷的矛盾之中，她愛海爾，但母親始終在後面扯她的後腿，拉住她不准她隨海爾離去。一直到她妹妹給了她鼓勵，她才下定了決心。但當她上了灰狗車，看見妹妹與母親追隨著車子向她揮手，她傷心的表情又回來了。

坦白地說，就是她這份落落寡歡的表情才使金露華成了名，這是她的標誌，她的招牌，在當時的好萊塢找不出第二人，當時也有人說金露華之所以被發掘出來，是由於她的美麗，她的性感，用她來取代日漸失去吸引力的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

「野宴」之所以成名的另一個原因是片中的幾位配角都演得十分出色，除了老處女與老光棍演出精彩以外，飾演妹妹的Susan Strasberg 也演得十分出色，這幾個明星在許多有名的電影中都出現過，他們可能祇是配角，但都充分發揮了綠葉陪襯紅花的功用，至於飾演母親的 Betty Field 更是好萊塢早年知名的明星，在紐約百老匯的舞臺上也有過她風光一時的日子，很可惜的，這些演技優秀的明星而今都已不在人間，最年輕的妹妹麥麗也在一九九九年初患乳腺癌過世。

飾演阿倫的Cliff Robertson 早年是職業水手，「野宴」是他拍的第一部電影，成績相當不錯。可能由於當過水兵，所以在一九六三年電影「一O九魚雷快艇」(PT109)拍攝之時被甘迺迪總統John F. Kennedy) 親自挑選出演他自己，當時他是一0九快艇的艇長。到了一九六八年他更因主演 Charly 這部電影而赢得了當年的最佳男主角金像獎，他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一直到一九九四年還在演電影。

「野宴」在一九五五年被提名了六項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音樂、最佳男配角(女配角的 提名被拒絕了，否則她一定當選)、最佳剪輯、最佳藝術指導，很可惜最重要的幾項都沒有得到，祇贏得最佳剪輯與最佳藝術指導而已。以我的看法，它至少應該還贏得最佳音樂獎，因為那首月光舞曲實在太動人了。

金露華因「野宴」而成了名，在緊接着的幾年內她連着拍了幾部好電影，「金臂人」(Man with the Golden Arm， 1955)、「撲朔迷離」(Vertigo，1958)、「人性枷鎖」(Of Human Bondage，1964)，還有幾部票房價值很高，但不被一般觀眾所熟悉的電影，她最後的一部電影是一九九一年拍的Liebestraum ，她也參加電視演出，但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在她四十年的電影生涯之中，她演出不到四十部電影，主要的原因是她先後歇影過兩次，每次四年，這使觀眾對她的記憶很有影響。金露華的美麗與許多女明星不同，她永遠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因為這種原因，使你覺得每部電影她都是在演金露華自己，因為她每部電影都是冷冷的。若是電影中的角色正好是冷冷的(像「野宴」中的麥姬)她就成功了，否則的話你就覺得她未能把劇中的角色完全發揮出來。

金露華在年輕的時候，也贏得過「最佳新人獎」、「最受歡迎的女演員」獎等等，但縱觀她的演藝生涯，她既沒有得到過奧斯卡的提名，當然更不可能得獎。可是在她的時代，每個影迷都曾感受到她的光和熱。她的「野宴」一直到今天仍不時在電視上重演，當然是有它的原因的。

她今年剛滿六十八歲，目前的丈夫是個醫師，兩人在一起已經廿五年，除此之外，其它有關她個人 的消息就找不到了。

||原載二00一年.四月廿二《世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