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家元 出處:茶與同情一書
車抵灌縣時已經是黄昏了,在暮色蒼茫中還依稀可以分辨出起伏不斷的遠山。離開成都的時候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從車窗望出去盡是一片片金黃色的菜子花,和夾雜在其間此起彼落的竹林人家。我立刻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是回到了家。上一次離開灌縣,那是卅多年以前的事了,坐的是燒木炭的汽車,從灌縣到成都,整整走上了一個半天。這次回來,好像不到一個鐘頭就到了,心底不禁在想,到底是時代不同了,前後相隔了卅多年,怎麼可能還是一個樣子呢?我環顧四週,街道、房屋,都不再有相識之感。可是那菜子花的飄香,輕風吹過竹林的聲音,以及那遠山的輪廓,熟悉的鄉音,都明確的告訴我,我終於回來了。
車門打開了,停靠在四姐住的家門前。和四姐一道來成都接車的二姐和三姐也都下了車,彼此的臉上,還都留着剛才見面時流過的淚痕。我剛想說話,突然聽見遠處有人叫了一聲「舅舅」,一回頭,一個和四姐差不多身高的女孩跑了過來。我直覺地感到,她一定就是在信中常聽到四姐提到的小佳了。
果然四姐說話了「她是我的女兒,小佳」。天色已經黑了,看不清小佳的臉,祇覺得她個子不矮,神韻和輪廓像極了四姐。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孩一定是她的弟弟迎力了。「和姐姐們分別有卅多年了。當年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們都和小佳差不多大,想不到重逢的時候,她們自己的孩子都和當年的自己一般高大了。為什麼要有這段悠久而苦痛的分離?這是必要的麼?恐怕有成千上萬的家庭都遭遇了這種浩劫,這應該是中華民族的無知與自私所留下的惡果。
四川不是我的故鄉,可是像許多抗日戰爭時期成長的孩子一樣,我也在這裏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在 我的記憶裏,這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有高山,有流水,冬天有白雪,春天有花香,夏日的蟬唱,秋日的綿雨。不知道多少次午夜夢回,自己都從這些回憶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空留下滿屋的惆悵。真沒有想到,竟在闊別卅多年後的今天,又步回童年中的夢境裏來了。
進了屋子,看清了小佳的弟弟,還是一個滿臉充滿了稚氣的孩子。三位姐姐,再加上兩個孩子,七手八腳的忙着為我佈置一切,反而顯得我礙手礙腳,不知如何是好。吃晚飯了,桌上擺滿了好幾樣菜,我看見小佳和她弟弟跑進跑出,幫着四姐煮飯做菜。趁着她端菜上桌之際,看到她手背上有好幾塊冻 紫了的地方。目前三月的天氣,河水還是冰凉的,記得小的時候在河邊洗菜淘米,手上就長滿了凍瘡。現在不用河水了,不過打出來的井水比河水還要冷。住在美國,打開水龍頭熱水源源不斷而來,有幾個人還能體會得到用冷水過的日子?
吃飯的時候,兩個孩子不時望看我發笑,似乎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我這個遠來的舅舅,對他們到底代表了什麼從未謀面,看起來我們是如此陌生,但在感覺上我們都是如此接近,是血緣、是親情,在我心底真正感覺到的恐怕是他們所象徵的我逝去的童年,那段多美好的歲月。看到了他們,自已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代
這次乘火車從北京過西安往成都來到這裏,目的就是要多多接近的大地。在抗戰的歲月裏,隨着父母,年紀又小,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現在長大了,又在美國寄居了廿多年,我希望能以一個中國人的心境去看看中國,去了解中國,當然也想藉此慰藉一下遊子的情懷。
睡在四姐家裏,雖然沒有賓館或招待所那般方便,身心卻感到無比的鬆懈與自在。第二天天剛亮, 我就從窗口看到晨曦中逐漸顯露的山景,這些都是我熟悉的山影,這麼多年仍然是老樣子。吃完早飯, 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越過田野,朝河邊出發了。目前是旱季,河滩上佈滿了卵石,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 沿着河堤向上走,就是那舉世聞名的都江堰了。灌縣在四川盆地的邊緣,在河的對岸,就開始層起不斷 的群山了。多年流浪海外,見到過美洲的山,歐洲的山,可是都比不上四川的山高峻雄偉,令人神往。四姐看到我王着遠山發怔,就對我說:「還記得嗎?那就是照空山,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們去爬青城山,晚上還觀望過照空山上的靈火呢!」我望着她滿佈風霜的臉,覺得那真是非常遙遠的事了。可惜這次時間有限,否則我多麼希望能重遊青城,誰知道以後是否還會有這種機會呢?大概因為穿的是皮鞋,走起來並不太穩,兩個孩子走過來抓住我的手,怕我在鵝卵石築成的石堤上摔倒。我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覺得這倆姐弟真善解人意,懂事得很。
晚上和姐姐們聚在一起暢談別後,卅多年的歲月,不知從何談起。我開始想到命運,若不是冥冥中的主宰在作弄,我們姐弟如今大概也不會天各一方了。我也開始想到我們這個苦難民族的命運,從我有記憶以來,不是外侮,就是內亂,彼此互為因果,連綿不斷,絕大多數善良的人民就沒有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流離失所。為什麼中國人民不能從這些苦難中去吸取教訓?為什麼不能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一片樂土?
這次能和姐姐們取得聯絡,也是經過一段艱苦的找尋與期待才得來的,最後決定回來更是經過一番刻意的安排。對於這次重逢我當然有極大的期待,不過我也知道過去的日子是永遠無法再過一次的。
天公不作美,第二天竟開始下起雨來,這陰沉的天氣更令我回想起那小時候的日子。在我的記憶裏,川西的陽光一向是很少的。我們在雨中拜訪了都江堰上的索橋,二王廟和灕堆公園。索橋現在是用鐵鏈做吊索了,上面更鋪上了寬敞的木板,連自行車都可以在上面奔馳。記得上一次過索橋的時候我還不到六歲,那時的索橋是用繩索架吊的,兩塊木板之間隔著寬大的縫隙,可以看見橋下驚心動魄的激流。母親牽住我的手,走不到幾步,我的小腿就從縫隙中掉下去了。如今母親早已作古,我竟然無人牽扶地走過了索橋。凄風苦雨,望着橋下那滚滚濁流,心底一片木然。
灕堆公園很美,很可惜對這個地方從小就沒有什麼記憶,所以無從比較,祇記得在舊相簿裏有張色質發黃的照片,看得出灕堆那時候還有個「象鼻子」,據說在某次漲大水的時候給沖垮了。在二王廟裏我們坐了茶館,算是回味了上茶館的滋味,由二王廟出來,選擇了一條捷徑回縣城,走過一段泥巴路。小的時候,那種穿着草鞋,踏着泥潭的感覺又回來了,走在街上,感到既親切,又陌生。四姐在這裏消磨了半生的歲月,有說不完的典故。可惜我對這個縣城知道得很少,唸小學的那段日子是在離這裏十八華的小鎮—蒲陽場度過的,徵求了四姐的同意,决定第二天去重溫兒時的舊夢,看看那消磨了我六年歲月的地方。
俗話說:「近鄉情怯」,我祇能說當我看到蒲陽場的時候,心頭有一份難以描述的情感,充滿了感觸,也有無限的凄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二峨眉」和「鈎子山」,任何在蒲陽鎮住過的人大概都知道這兩座山。經過了三分之一的世紀,它們還是絲毫沒有更改,佇立在你的眼前。我從小就熱愛山,大概就淵源於此。因為這裏是成都平原的邊緣,也可算是青藏高原的起源,所以從這裏開始就是一座高過一座的群山,永遠使人覺得那層層山巒的後面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地方,是仙境,又是樂園。尤其是冬日的清晨,為朝陽照射得發亮的雪峰,襯托在藍天裏,會把人的遐思牽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現在人長大了,越過了千山,也横渡過太平洋及大西洋,才了解那群山後面的仙境樂園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我的故鄉。
那曾經在童年記憶中萬馬奔騰,波濤激盪的蒲陽河終於在我面前出現了,想不到當年那遼闊的河面竟然不到五十米寬。那年久失修,蓋有橋頂的蒲陽木橋而今也換成了露天的水泥橋,走不了幾步就可以跨越整個橋面。小時候的印象總比現實裏的東西要大許多。
從橋頭到我們的故居在記憶中是有一條可以拉板車的鄉道,如今已變成了水田。不過路旁的那條小河還在,大家就沿着河岸慢慢朝故居走去。那一種專憑記憶去找回現實的經歷是新奇的,在短短數分鐘裏要走過卅幾年的歲月的確太難令人承受了,我真有一種要虛脫的感覺。那曾經用水力推動的碾米坊還在那裏,不過已經換成電力操作了。那曾經有門檻的四合院而今已不見蹤跡,不過我們住過好幾年的那幢瓦房還在那裏,飽經歲月無情的摧殘,看上去真是破舊不堪了。就在這矮小的瓦屋裏,將近四十年前的一個清晨,母親在此撒手人間。三個姐姐和我呆立在小屋前,良久良久。屋後那口水井如今已不知去向,井後的一片竹林,目前好像還留下了一些痕跡
走着走着,身邊開始聚集了一些好奇的鄉鄰,一談之下,一位年青人竟然認識我們,原來他的大姐當年和三姐同在鎮上進過小學,我突然記起來了,她不就是那個常來我們家,梳着兩條黑溜溜的長辦子,笑起來老是喜歡掩着嘴的俏姑娘嗎?那時候當然沒有我的份了,可是當她們出去采野苑茗,摘蠶豆,挖紅蘿蔔的時候,我不總是跟在後面跑嗎?那時候我就覺得,她那雙又細又長的丹鳳眼真好看啊!常常望着她的臉就發呆了。
真難為這位老弟,他竟然回去把他姐姐從兩里外用腳踏車接過來了。一看到她,心幾乎從口腔裏跳出來。她當然老了,不但老了,而且病容滿面,不過依稀還是看得出當年的樣子,二姐緊緊握着她的手,兩個人久久說不上話來。隔了一會,三姐指着我問她:「你曉得他是那個?」她看着我,毫無猶豫的說:「你就是xxx嘛!」剎那間,所有兒時的記憶都衝上腦際,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場,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時間是永恆的,但時間卻會改變一切,有些記憶與時間的消逝成正比,可是有些記憶卻益久彌新,在今生裏,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再回到這裏來,不過直到我死,我知道是不會忘記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它代表永恆。每一株小草,每一片樹葉,竹林,菜花,高山流水,冬日,夏陽,和這許許多多親切樸實的面孔,都會在我記憶深處活着,永永遠遠。
時間有限,很多想去的地方都無法去了,祗好打道回府。回程中兩個孩子坐在我旁邊,沉默地望者我。小佳是一個成熟的孩子,相信她了解我在想什麼。若干年後,當她舊地重遊,或許她就更了解我現在的心境了。我環顧四週,幾個姐姐都望着車窗外出神,大概都跌落在回憶之中了。
第二天清晨,我們就離開了灌縣,回到成都。二姐的女兒薇薇這時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就由三個孩子陪同去參觀華西壩。抗戰期間到過成都的人都知道華西壩就是華西大學的所在地,那時候除了華西大學,還有燕京大學,齊魯大學和金女大,熱鬧非凡。現在的華西大學已改名四川醫學院。抗戰勝利前夕自己曾經在成都唸過一學期初中,大姐當時又正好在華西壩的新醫院工作,所以常有機會去那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時成都沒有火車,連街道都是碎石路面,穿過華西壩的那條路也是碎石鋪成。路旁有條小河,垂楊夾岸,景色有說不出的寧靜,優美。而今去華西壩是條四綫大道,與火車南站也相去不遠,真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倒是四川醫學院的那幾幢宮殿式的樓房,仍然在那裏,尤其是那高高的鐘樓,還是老樣子。不過當地人告訴我,那鐘樓已經被整修過了,和舊照片中的鐘樓已經不一樣了。鐘樓旁邊的荷花池大概剛是初春的季節,還沒有從殘冬的调零中恢復過來,給人一種沒落的感覺。我竭力去尋找舊日的影子,除了陰沉的天,一切都非常的模糊了。
和幾個孩子們重遊舊地,心情比較輕鬆,因為好像自己也成了年青的一份子。經過幾天的相處,她們和我已經混得很熟了,挽着我的手在街上走,和我一道照相,一起歡笑。可是從她們的眼神深處,似乎可以看得出一絲感傷。雖然我們才見面不久,但再過幾天我們又要分別了。這次隻身回來,祇有五個星期的假期,目前已過去了三分之二的時間,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回國探親,在感情上是一種磨練。在重逢的歡樂後就是再分離,親人、手足、要好的朋友都要經過這一番折磨,誰也不能例外。有時候我會任性的想,要是我留下來,和姐姐們共度餘生,不知道會有什麼感覺?恐怕這是一種天真的想法,人 的過去與未來可以是夢的一部份,但現在是屬於現實的,誰也不能脫離現實而生活。
離開成都的前夕,我和幾個孩子們幾乎暢談了一夜。因為他們都在學校,必須要回去上課,明天我 去重慶,就祇有姐姐們與我同行了。三個孩子年紀雖小,卻非常懂事,絕不讓離別的情緒來破壞最後相聚的歡樂,我一直和他們談到天色微明,才看他們在倦極中睡去。等他們都睡着了,我打開門,走上面對錦江的陽臺。黎明前絲絲的寒意令我頭腦非常清醒。遠處有燈光,天上有星星,整個成都市都在睡夢之中。這曾經是一個多麼令我懷念的地方,而今卻顯得如此陌生。想到這幾天去拜訪過的望江樓,春熙路,賴湯元,青羊宮......似乎都失去當年那一層夢的色彩了。人的感覺大概是隨着年紀在變的,再說,回憶中的一切總是比較美麗的,否則人年紀大了,還能憑藉着什麼活下去?
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第二天到了車站,他們的情感終於開始崩潰了。火車進了車站,連小佳的弟弟都哭紅了眼睛,兩個女孩子更是泣不成聲。幸好有兩位阿姨送行,不停地安慰着她們。站在車門前,看見幾個孩子躲在月臺柱子後面痛哭,忍不住跳下車去緊緊握住他們的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火車開動的汽笛響了,我機械式的跨上車門,望着他們站在月臺上的身影逐漸小去,小去,終於消失在視野之外。
姐姐們都不了解為什麼孩子們和我相處得那麼好,我也說不出原因,不過相信大概是下意識中對童年的一種嚮往。離開中國大陸卅幾年,又在美國待了廿幾年,無可否認的,中國對我已經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地方。雖然我不願意把它和美國相比,可是在我心底深處,的確希望它能和美國一般的富強。這 些孩子,應該是中國的未來,也應該代表我對中國的希望。把他們放進現實的圖片中去,那圖片也跟着生動起來。我知道我可能會失望的,不過再失望總比沒有希望要好。
重慶是一個山城。抗戰中兩度在那裏停留過一段日子。第一次遇上重慶大轟炸,自己住的地方被炸成平地,第二次復原回南京,有機會在重慶大學沙坪壩的校園內待了一個星期。那時自己剛進初中,對那些留西裝頭的大學生真是仰慕不已。每天清晨沿着松林坡散步,都可以聽見嘉陵江上小火輪悠長的汽笛聲,江面一片濃霧,祇能憑汽笛聲去辨別小火輪的方向。這次乘火車由西安去成都,寶成路沿着嘉陵江的上游向南行,川陝公路在嘉陵江的對岸蜿蜒北上。有好幾天,抗戰時期的名曲「嘉陵江上」不時在我的耳際回響。這次來到重慶是深夜,第二天清晨就由朝天門上了船,沿江而下。別後卅多年的重慶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就匆匆的告別了。
長江三峽,聞名已久,這次親身經歷,果真名不虛傳。千百年來,中國有不少的文學家用文字來形容過三峽的雄偉驚險,綺麗動人,但任何文字都無法描寫出你親身經過三峽的那種感覺。站在船頭,但見群山環繞,江水滾滾東流。任何一座高山,都令人興起強烈的歸隱之感。有時候也可以看見山麓住着稀疏的人家,炊煙裊裊而上,四週有一種出奇的寧靜,連飛鳥都看不見一雙。
「長江過了宜昌,江面逐漸寬闊,兩岸地勢也逐漸趨於平緩。到了城陵磯的時候,大約是洞庭湖的出口,江面更寬,水天一色。汽輪在江心航行,四週煙霧迷濛,幾乎不覺得船在移動。從地圖上看,湖南岳陽離此不遠。在抗日戰爭初期,當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們全家在那裏住過。人生一世,悲歡離合,誰又會料到將近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們姐弟四人竟曾從不遠的地方經過?
大概實在太疲倦了,船過九江,蕪湖,我都在沉睡中度過,到南京的時候已經是夜晚。抗戰勝利之後,在南京住過三年,這次回來,算是舊地重遊,三姐的女兒迎霞住在南京,帶我們去過新街口,遊玩了中山陵,更去拜訪了我曾經唸過的中學,鼓樓還在那裏,去中山陵的那條陵園大道好像窄了許多。挹江門好像沒有了,玄武湖旁邊好像加蓋了一座火車站。時間太少,一切祇能走馬看花,祇因歸期在即,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本來三位姐姐要到上海送我上飛機,我實在無法再承擔那沉重的離情,決定一個人去上海,而在南京和她們話別。四個星期以前,他們流着眼淚在成都車站迎接我,現在又含着淚水在南京車站與我揮別。苦難的中國人,似乎永遠在別離中過日子。
在上海我一個人待了兩天,獨自在陌生的黄浦江頭徘徊着。過去的一個多月,我從大連到北京,再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去成都,再由重慶乘了四天的船去南京,而上海,真是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到了我可愛的故鄉。會見了親人故友,我應該是滿足的,快樂的。不過因為這是一次實質的接觸,就像遠離自己的童年一樣,我發覺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個地方。自己在海外流浪,回到家來卻發覺悠久的歲月已把過去與現在切斷了。到底家在何方?這恐怕要留給每個人自己去回答這個問題了。
上飛機的前一個下午,我突發奇想,覺得要和幾個孩子再說一次再見。二姐的女兒住在峨眉,我不知道她在哪裏上學,小佳和她弟弟是在灌中上課,那是我知道的。感謝電信局的幫忙,電話竟然接通了,小佳細微但清晰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了出來,她大概正在上課,我把她從教室裏找出來的。她的聲音很平靜,但顯得非常遙遠。我們先用普通話,然後改成四川話,聽起來非常親切。我告訴她在直覺上我知 道我們還會見面的,但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她沒有說話,沉默了一陣,彼此就在再見聲中把電話掛了。飛機在大雨傾盆中飛離上海,從窗口向下看,一切都在雲霧之中。等到能看清下面的時候,飛機已 經在茫茫大海之上了。我心底有一絲要回家的喜悦,卻又有一份剛離家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