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 方東美教授
洪朝枝
七月十三日晚間七時半的新聞報導中,臺視記者播出一代哲人方東美教授去世的消息。月前獲悉方教授纏綿病榻後,強忍住的一股悵惘,這時候變成奔騰的哀思,一波一波直扣腦門。通常我們對於一位感情上的親人之逝世,大都放聲一哭。那麼,對於一位理性上的親人之離世,又該當如何?我徬徨無主,我坐立難安。臺灣是個小島,然而南北兩端仍然隔開了多少的人情與關懷。我想:我先是不克到病房探望方教授,現在也無法親至他的靈堂前上支香,鞠躬致哀;難道就這樣緘默不語,無動於衷?
本文的題目,我極想寫成:「追思吾師方東美教授」。但我畢竟不是哲學系的學生,更何況方教授終其一生,恐怕未曾注意到有我這個熱情的聽眾,歷久不衰的崇拜者。
第一次看到「方東美」三個字是在羅家倫先生的『新人生觀』中。羅先生的話是:方東美先生說:「中國先哲遭遇民族的大難,總是要發揮偉大深厚的思想,培養漙博沉雄的情緒,促我們振作精神,努力提高品德。他們抵死推敲生命意義,確定生命價值,使我們腳跟站得住。」當年是個好思考的高中生的我,直覺地推想著——能被羅家倫引話的方東美該是夠偉大的吧!
次年,在大一的哲學概論課上,我才得機會親眼目睹方先生的廬山真面目。他是小個子,但並非那種矮胖型。要不是梯形教室,我真怕找不到講臺後的他呢!當時我的直覺感想是:「他的頭,倒是滿大的嘛!」他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得一絲不亂;不苟言笑的面龐,緊閉的上下唇,凜然嚴師相。其實像他這種內在豐碩的人,那能用「特寫鏡頭」來描寫?我可以說:他是那種你站在他面前,會覺得自己大而不當,恨不得矮一截才自在的人。他是那種當你聆聽他侃侃而談宇宙論、人生哲學時,會覺得彷彿是受教於一位預言未來世界的先知似的人。後來,當系裡的同學告訴我,同班的方同學就是方教授的女公子時;對於他,在崇敬外,又多了一份親切感。同學們常常帶著神祕的口吻談論著關於他的種種。據說,他當時已是著作等身。但我們在書局裡,在報刊雜誌上幾乎看不到他的作品。那是因為他不願意發表。只要他活著一天,他總會發現自己的著作中,有些該更改補充的地方。所以他不斷地寫、不斷地改;所以他的「舊作」都是尚未見世的「新作」。有人說我們要拜讀他的大作,恐怕要等他百年後了。
我不是個好學生,卻是個相當挑剔的學生。在眾多名教授中,能使我全勤的並不多。只是方教授的課,我是風雨無阻,每堂必到。並且是每分鐘每秒鐘都如魚得水,樂在其中。所以他的講授,我沒有遺漏一字半句,在西潮的衝擊下(我是學西洋文學的),我能以形成中國書生本色的思想體系,得力於此。師恩浩大,啟蒙之恩終身難忘也。奇怪的是,在他那些穎智的講授中,我能隨時隨地銘記在心,時時惠我助我的,卻是他講的一個「笑話」——難得的「不歸正傳」的「笑話」。
「有一次,我看到許多人在戲水。我自忖:凡是動物都是生而會游泳的。人,是動物之一。結論是:所有的人都會游泳。所以我就莽莽撞撞地躍入這潭水中(這以前,我從未下過水)。先還載浮載沉,但一旦發覺腳踩不著底,手抓不著一根草時,我心慌意亂。一陣亂踢亂划,使我愈沉越深。我喝了不少水,我呼救、我掙扎。就在生死一髮的鬼門關,我腦中靈光一閃。我想到:虧我還是個哲學家呢!竟然如此臨危而亂,一付醜態。就是死嘛,也得死得泰然,死得有風度呀。這麼一想,我就不掙扎了。攤平四肢,一付視死如歸的模樣。沒想到這麼一來,我卻浮上來了」笑聲與鈴聲結束了這堂輕鬆的課。
十年後在中學任教的我,碰到了一個問題少女——也可以說是天才少女。她,寫詩、作畫、下圍棋,樣樣精通;奈何考試紅字多。她,老子,莊子,存在主義都能朗朗上口。為師的我,把大學裏的哲學,邏輯,心理學,百般武藝都拿來應戰,才有力量將這位早熟的「天才兒童」從「變壞」的邊緣拉回來。我用我的愛心安撫了她寂寞的十七歲,使她順利地走上升學之路。事隔兩年,一封臺北來的限時掛號,「老師,人家說我美麗、聰明、富有;一個女孩子除了這些還能再要求什麼呢?但,我要方向……我現在身陷漩渦中,聲嘶力竭地在呼救,老師,老師……這一次是『迷失的二十歲』啦!」我看完信時,回信的腹稿已成竹在胸,我把方教授的「笑話」轉告了她!三天後回信來了,「老師,你轉告我的『笑話』是我的保命仙丹……不要掙扎,一語驚醒夢中人,老師,我好像慢慢地浮上來了……你能把我的謝意轉達給方教授嗎?」我私吞了這份謝意,現在成了永恆的遺憾。也許我對方教授一直抱著高山仰止,自慚形穢的心理吧,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私自向他請求教益。橫豎我只不過是個外系生罷了!
據說在六十二年退休的燭光惜別晚會上,方教授感嘆:「我的孩子沒有繼承我的學術生命,我只有心智上的後裔。」假如他知道徘徊在他的門牆外,有眾多像我一樣的崇拜者,不斷地在傳他的「道」;假如他知道,甚至連他的一個「笑話」,也不會失傳時,是否他在天之靈會略感安慰呢?
繼往聖開來學,學貫中西的方教授去了。人中精英如彼。尚且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宿命,庸人如吾輩者,夫復何嘆?我(相信其他直接間接地受過方教授的教誨的人都一樣)現在唯一的期望是:方教授的親友或門生,能早日將他的遺著公諸於世。讓無緣成為他的入門弟子的我們,也能享受他智慧的結晶,也能繼承他給中國的知識青年留下的一份豐富的文化遺產!
原刊於《台灣時報》1977年8月2日
PS. 感謝洪行敏女士、曹永洋先生(新潮文庫的前主編)、林靖邦先生協助本書出版,並授權電子檔轉載。
轉載自作者回憶錄《臺大與我:1950年代,我的青春歲月》
*〔YouTube〕 方東美教授紀念影片
*〔維基百科〕「方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