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師

懷念 黎烈文教授

 

洪朝枝

 

閒來無事,逛逛書展也是一樂。當我從那五花八門的書冊中,毅然抽出「法國文學巡禮」付款時,同行友人似乎有點詫異不解。我靦然解釋說:「作者黎烈文是我的老師。」我對自己此時的心理狀態不甚了然,也許我是想對欲報無門的師恩做象徵性的回報,而又怕被人窺察出這樁心事吧。

對於法國文學的絢爛豐盈,我心儀已久。所以大二開始選修第二外國語時,便選了法文。在數組法文中,冰島漁夫的譯者「黎烈文」是赫赫有名的。我填上了他的大名,更進一步選他當導師。

就一位法語老師來說,黎教授的教學態度是不成功的;因為他只顧到自己認真上課,而並不採取手段督促學生相對地認真學習。可歎的是我自己為人師後,也失敗在這一態度上。也許我和黎老師都是不情願在壓力下做事或求學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莘莘學子應該自動自發地表現出學習的熱忱才對。就老師這方面說,我想這個想法照理是無可厚非的。可是學生方面,卻不知如何是好。就拿當時的我來說吧,我醉心於法國文學,選黎教授的課是慕名而來。但事實上,我對初級法文課 Qu'est ce que c'est? 式的牙牙學語,興趣泛泛。對於法語名詞必須區分為陽性或陰性,再分別加上陽性或陰性冠詞,認為是豈有此理。(現在依稀記得「書」是「男的」,叫 Le livre;「筆」是「女的」,叫La plume)。對於法文時態的「半過去」,「單純過去」,「複合過去」,「大過去」,我頗感不勝其煩。在老師不逼,台北多陰雨,而法文又是我惟一的下午課的情況下,我不時故意地把它給「忘了」。「大才小用!」這是我當時替黎教授鳴不平,也是自嘲自慰的話。慚愧,我得到的六十分中,一定包含了黎教授的「鼓勵分」在內。從這並不光彩的回憶中,我倒是想到一個很嚴肅的教育問題。那就是:一位教師,對於學生的分數是否應該斤斤計較?當時黎教授假如給我不及格;那麼,不要說重修,我乾脆不修了,哪會大三時的法文仍選黎教授為導師呢?又哪會在大四時選「法國文學」呢?

擔任導師,黎老師一向是不管不訓,無為而治。實際上,二十多年前的大學生,在言行上大都能自我約束檢點。當時,我們倒是期望在思想上和做學問方面,聆聽指引。可惜黎老師的冷漠寡言,常使我們望而卻步。現在,為人師表多年的我,彷彿能體會出,在師道式微的今日,何以一位熱情的教師,必須以一層冰霜來保護自己的苦衷。黎老師給操行分數,照給八十分以上。有一次我和幾位受惠的窮學生,打算表達一番謝意時,他倒像自己做錯事被發覺了似的「申辯」說:「好申請獎學金嘛!」使我們接下去不知如何措辭,只好唯唯諾諾而退。當時我們所感受到的一股溫煦,豈是時下受教於把「愛的教育」掛在嘴巴上的教師的學生所有福體會的?

黎老師是我大學四年中受教時間最長(三年)的一位教授。但是我對他的瞭解仍然很粗淺,只知道當時黎老師已五十出頭,有多種譯作行世,在翻譯界享有盛名。可是很少看到他參加什麼會,發表什麼談話,或奔波於松山機場送往迎來。他好像並不熱中於成為社會名流。他除了教書外,就是研究法國文學。有所得就撰成論文,覺得有意思就譯出來,分享讀者。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半禿的頭,一襲淺色西裝(可能是有點褪色),矮胖的身體邁著大步去趕公共汽車時的背影。每次看到這個背影,我心中無端地湧起一陣酸楚。「像他這種身分,有輛三輪車代步也是應該的」,我自忖著。(當時台北尚有三輪車)黎老師算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但他那種不肯隨俗沉浮的個性,盡其在我的工作態度,助人不欲人知的愛心,使後之從事教育工作者興起見賢思齊的勇氣。

有一次我把法文課教過的 Vieille chanson de jeune temps 譯成中文,倖獲編輯先生的青睞,刊登在「野風」上,「雨果原作,虹霓試譯」,我對於自己的名字能與大文豪並列刊出現在讀者面前,沾沾自喜。下課鈴一響,我一個箭步,擋住急忙要離開教室的黎老師。他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一愣。我說:「我把您在法文課教我們的這首詩譯成中文了,請黎教授指正。」他不看我手中的野風反而抬頭端詳我,好像要看清你是何許人也似的。我開始後悔我的孟浪。好在這時對此突來的「人與事」,黎老師已反應過來。他就站在走廊上,把我的譯詩從頭讀到尾,「我只會解釋,你卻把它翻譯出來了,不壞,不壞!」他走了。換上別人,會認為他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帶有譏諷味的,但知師莫如學生,我知道這是他慣常的表情。我只是埋怨他的吝嗇,何不改說「很好,很好」呢?我們可以由此瞭解黎教授的不輕易讚許人,以及他對翻譯要求的嚴格。說實話,我的法文太差,中文功力也不足。可是在翻譯這首「年輕時的古戀歌」時,我幾乎每一個字都重查字典,譯詩中力求其長短之整齊,原詩有韻腳的地方,譯詩也押上韻。我這種嘔心瀝血,一絲不苟的翻譯態度,自信無愧於黎教授的弟子。

黎教授對翻譯的看法是:比創作還難。他奉以自勉的標準是:第一要忠實,第二要明白,第三要美雅。他自謙地說第一第二勉強可做到,第三點可望不可及。黎教授翻譯時喜歡直譯。我想這與他的做人態度有關。據我分析:他直譯:一是對原作者的忠實。他不牽強附會地歪曲原作,也不加油添醋地使「原味」盡失。二是對讀者的尊重。原作者一個含意豐富的字,甚至一語雙關的字,假如被譯者「譯死了」一一固定了意思,那麼如何能激發讀者的想像力?使讀者有「再創造」的樂趣呢?當然,因為兩種語言的差異,直譯也有顧慮。其一,恐直譯後,原意不明。其二,直譯的中文易於歐化。黎教授的中法文素養俱臻圓熟之境,可免此顧慮。他二十多歲留法時,兼任申報記者,可見其中文根基已奠定,足可抗拒歐化。黎教授常津津樂道,他留法時是從小學讀起,而中學,而大學,最後巴黎大學研究院的文學碩士。這又可見其法文之踏實。黎教授對於一些對法國的人文地誌毫無概念,而逐字把法文換成中文的人深惡痛絕。有一次他面帶不屑之色告訴我們,有一個「學人」(他在激動時仍不失其厚道,不願指名道姓),竟然把 Notre Dame de Paris 譯成「巴黎我們的母親!」(本是指巴黎聖母院)

黎教授的譯作,除了傳誦最廣的「冰島漁夫」(羅逖著)外,有斯湯達爾的「紅與黑」,巴爾札克的「鄉下醫生」,莫泊桑的「脂肪球」與「兩兄弟」,梭維斯特的「屋頂間的哲學家」(據我推測,黎老師偏愛此書)等十四種,及「法國短篇小說選」(包括左拉,卡繆等三十多位名作家作品)。可惜有的已絕版。

黎教授是湖南湘潭人,民前八年生,民國六十一年逝世。黎師母許粵華女士,整理上述書中保有版權的十種,連同黎教授的遺著「法國文學巡禮」,交由志文出版社印成「烈文叢書」問世。

現在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大都能讀英美文原作,但通法文者百不得一,是故有賴於法文翻譯者更甚。讀者可能會發現時下部分所讀法文翻譯,其實是從英文,甚至是從日文轉譯過來的,而原譯者可能對法文一竅不通。時至今天,無論從質或從量來評估,黎教授在法文翻譯界尚無出其右者。他的文筆優美簡潔,譯述範圍極廣,幾乎包括十八、十九及二十世紀初的法國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象徵主義的各名家作品。我們可以從他的譯作中,一窺法國文學廟堂之神奇奧妙。黎教授不是個才華橫溢的文學家,但其為學的實事求是,譯述的嚴謹不苟,給後學者樹立了一個可貴的典範。

「丹桂飄香又中秋」,欣逢一年一度的教師節,緬懷師恩,僅以此文,表達深切的懷念。

 

原刊於《台灣新聞報》1977104

PS. 感謝洪行敏女士、曹永洋先生(新潮文庫的前主編)、林靖邦先生協助本書出版,並授權電子檔轉載。

轉載自作者回憶錄《臺大與我:1950年代,我的青春歲月

 

 

其他關於黎烈文教授之資料請參閱:

台大總圖「黎烈文」名家專藏手稿

*〔維基百科〕:「黎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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