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師

風流儒雅亦吾師--朱立民教授

 

作者:張純瑛

 

由文學院院長親自出馬教授「文學概論」,是台大外文系予以我們那屆新鮮人最隆重的見面禮。

 

那年,朱立民院長大約坐五望六春秋。他的臉架與五官,即使在年少時光,也非奶油小生型的俊美。上了年紀,斑白兩鬢架著深度近視眼鏡,頎修的身材略顯侷僂。雖離皓首窮經,舉步蹣跚的老教授形象尚有一段距離,但也絕難教人聯想起青春少艾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然而,這樣一位步向曖曖斜暉的老教授,卻有一種照眼風采。他溫文儒雅,冷靜內斂,不言不語間自然流露「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矜貴;當輕啟雙唇,以一口抑揚頓挫的英語琅琅誦讀詩歌、小說、劇本時,舉座,誰不為之傾倒?

 

他的英國作風也展示在衣履上,及膝卡其褲配長筒白襪,在臺灣少見如此穿著;但因為他身材修長,文質彬彬,選色素淡,這份殊異便顯得十分自然得體。中式讀書人的恂恂儒雅加上英式紳士的雍容閑適,雙倍的魅力逼人眼睫而來。

 

考完「文學概論」期中考,我們六位女同學上冷飲店輕鬆一下。從在國外唸中學,作風洋化的HY,到家庭極端本土的WQ,談到朱院長的迷人風采,人人嘖嘖讚賞,越談越興奮,簡直無法自抑,不知誰做了一個建議﹕「乾脆我們幾個拜朱院長做乾爹吧!」

 

大夥齊聲叫好,當下決定立刻打電話給朱院長,要求登門拜訪。

 

聽到學生要上門,朱院長只當衝著剛才考試成績不理想而來,就說﹕「等下星期一來我辦公室再說吧!」

 

高漲的熱情頓時洩了氣,大家都很失望。後來回想,幸虧朱院長叫我們星期一再談,隔了一個週末,那股瘋勁冷卻了,這才意識到拜乾爹的想法何其幼稚可笑,也就不了了之。倘若那日真上門向朱院長提出荒謬之求,他或許當場昏厥,而我等必窘迫地無顏再上「文學概論」了。

 

二十多年來,每回想到曾有的荒唐念頭,我真為年少輕狂羞慚萬分。及至讀到余光中悼念朱立民的《仲夏夜之噩夢》一文,才瞭解仰慕朱教授者不但人數眾多,男女皆有,而且程度熱切,換言之,我們六個傻ㄚ頭絕非異數!

 

自承對衣飾從不留心的余光中卻注意到朱立民「一身出眾而不隨俗的穿著…真有玉樹臨風之概…簡直是『臺北外文界第一位穿得體面的窮學者』」。

 

同性的余光中尚且如此稱賞,異性更難不動心。余文坦言﹕「可以想見,女學生們

對他仰慕的不會很少。果然有一次,系裏的女助教興奮地告訴我﹕朱老師昨天帶她去哈爾濱!原來那是一家咖啡館,立民常去光顧。這件事天真得可以,但在當年卻似乎接近浪漫的邊緣了。」

 

正由於女助教敢對人津津樂道,朱立民為人之坦蕩磊落不言可喻。當年我們這些情懷總是詩的少女仰慕夫子,何嘗不是清澄如水,不摻雜質的一片冰心?

 

我們當時不清楚的是,談吐、穿著、神采這些外在吸引力的背後,真正讓青青子矜動心的,其實是朱院長開啟的美麗新世界。

 

高中時雖有三種英文讀本,然而範文以琢磨文法為主,文學性不高。大一必修的「文學概論」,便是讓甫進外文系的新鮮人,略嚐西洋文學百味的一道開胃拼盤。

 

兩學期中,朱院長為我們揀選了十二短篇小說、兩篇有關的評論、一齣劇本、二十四首詩。從美國的亨利‧詹姆士、史蒂夫‧克倫,英國的史賓賽、鄧約翰、勃朗寧,法國的莫泊桑、沙特,捷克的卡夫卡,到俄國的契珂夫,展現不同國度與時代名家風格迥異,氣象各殊的各類文體。

 

縱橫古今,跨越歐美的經典作仍見脈絡相繫,可窺朱院長選取名作的用心。同樣

以希臘史詩裡的英雄人物Ulysses為主題,他就選了Frederick Prokosch Robert Graves、和Alfred Tennyson三位詩人不同的詩,讓學生比較匠心各運的箇中奧妙。Herman Melville的小說Billy Budd,敘述天使一般純潔的水手比利‧巴德如何遭受奸人陷害,朱院長也為我們選了相關評論,加上Louis CoxeRobert Chapman共同改寫的劇本,做多重延伸與詮釋。

 

「文學概論」採用的讀本是由StallmanWatters編輯的《創意讀本》(Creative Reader),顧名思義,其中所選名作與配合之導讀,不僅展示經典華采,也旨在激揚讀者閱讀時的獨立觀照,進行讀者「二度創造」的功能。乘著朱院長鏗鏘婉轉的朗讀聲浪,我們這群初踏大學之道的愣孩子,眼前倏然敞開一片浩蕩蒼茫的西方文學汪洋。名家名作名教授,相得益彰,當是學子孺慕始源!

 

後來兩年的英國文學史、兩年的歐洲文學史、一年的美國文學史,更得以深入堂奧。然而奇怪的是,朱院長導引我們入門的名句篇章,並不因此消淡於記憶中,數十年來一逕熠熠如新。

 

只要想起Edwin Granberry的《札爾諦斯之旅》(A Trip to Czardis),心頭就不由得為那對進城見死刑前父親最後一面的小兄弟發疼。父親為何被判死刑?他是江洋大盜,還是革命烈士?小說裡完全不做交待。年幼的小弟甚至從頭到尾不知道那是父子今生今世最後的會面,粗心的讀者也可能在作者語焉不詳中懵懂合卷。然而朱院長輕描淡寫的一個提示,令我震撼至今。

 

我也難忘福克納的《給艾美麗的一朵玫瑰》(A Rose for Emily)。小說裡勾繪的南方小鎮,保守閉塞,歧視黑人,蜚短流長漫天飄揚,單調的社交,粗獷不文的流浪工人,一路陰暗的筆調,最後以驚悚突兀的結局爆發出刺眼火花,畫下句點。後來每讀福克納的小說,那份悶熱腐潮的南方氣息,總令我想起朱院長帶給我們的第一朵玫瑰。

 

Andrew Marvell的《致羞怯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詩人勸告他害羞的女友勿過分矜持,因為浮生須臾,應當及時享受男歡女愛,裡面有一膾炙人口名句﹕「然而在我背後總聽見/ 時間帶翼的馬車匆匆趕上」;Robert Browning的《波菲麗雅的情人》(Porphyria's Lover),描寫男子將冬夜風雨裡來訪的女友,以她金色長髮纏頸勒斃,確保永遠的佔有,詩末說道﹕「漫漫長夜我們不曾動彈,/  然而上帝沒有說一句話!」(And all night long we have not stirred,/  And yet God has not said a word!)對於讀慣唐詩宋詞蘊藉婉約的新鮮人言,情詩情事居然可以鋪陳得如此咄咄逼人或怪誕陰冷,眩目之餘,遂開啟我對英詩的終身喜愛。

 

治學上,朱院長始自美國文學,興趣逐漸轉移到英國文學,而以鑽研莎翁作品為最後依歸。教學外,在臺大主掌外文系與文學院,前後長達十一年。

 

余光中對朱的行政長才推崇備至﹕「據我隔校旁觀,道聽塗說,幾乎沒有人說他的不是。立民主政,慎於策劃,勤於實施,作風穩健,如此長才在學者之中殊不易得…自朱公走後,好像是時代變了,風氣改了,這種『文景之治』也就難再。」

 

誠如余先生所言,悠悠數十載,時代與風氣俱已大變,急功近利早成社會主流價值,教育界與學術界怪聞頻傳,朱院長如仍在世,那一襲高瘦身影恐怕不勝蕭蕭而更形侷僂了。

 

本文收錄《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散文集

 

作者簡介:

 

張純瑛,台大外文系畢業,來美攻讀電腦,退休前從事軟體設計。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三屆會長。

 

得過旅遊文學獎、極短篇小說獎等六項獎。著有《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等散文集、《天涯何處無芳菲》極短篇小說集、名人傳記等八本書,譯有泰戈爾的《漂鳥集》。散文集《情悟,天地寬》榮獲華文著述獎散文類第一名。

 

Tags: 張純瑛,朱立民,風流儒雅亦吾師,文學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