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儒雅亦吾師--李達三教授
作者:張純瑛
如果說朱立民院長的丰神俊朗是中西合璧,李達三(Dr. John J. Deeney)教授的翩翩風儀便是道地西方仕紳的展現了。
他身材高大魁梧,配上紅棕色的茂髮與絡腮鬍,原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虯髯俠客氣勢。可他腹笥豐厚,書卷氣漫溢於形,修剪齊整的鬚髮下,終年一襲當時臺灣難見的三件頭西裝,講台上甫亮相,學者的貴氣沛然莫之能禦,讓一堂學子不覺間沉澱浮氣,收其放心,隨李教授的語聲迴蕩,悠悠邁入英倫的文學之鄉。
橫跨兩年的「英國文學史上、下」,可說是台大外文系課程最重要的冠上之珠,每年由不同的重量級教授執教。那年輪到李教授出馬,導航「英國文學史下」,從十九世紀前葉的浪漫時期開展,終於當代。
浪漫時期作品的幾項特色諸如﹕抒發豐沛的個人情感,掙脫文體規則的桎梏,美化提升尋常事物,謳歌山川花草鳥獸蟲魚,嚮往超自然的靈異…最能營造詩中有畫的絕美境界。詩意與畫境俱濃醇如酒,且狂恣不羈,捲潮而來,很難有讀者得以抗拒不醉。這種詩畫結合的本質,頗適合透過多重媒體做多方詮釋,以收橫看成嶺側成峰之效。李教授深解此理,將其揮灑到淋漓盡至。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Samuel Coleridge的625行長詩《古舟子吟》(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敘述一個水手無端射殺尾隨船後的信天翁,得罪神祇,罰他的船隻漂流海上,友伴一一饑渴而死,最後留下驚駭與良心雙重折磨的肇事水手輾轉塵路,向世人警示濫殺無辜的悲苦下場。故事本身即已聳人聽聞,李教授打出一張張幻燈畫片呼應情節,配上李察‧波頓莎劇演員的扣人心弦朗誦,令學生們宛如身歷其境,與一船水手同喜共悲齊驚,那是從未有過的課堂經驗!原來,詩是可以這樣欣賞的!
為自己詩集描繪插圖的William Blake,是英國文學史的王維。李教授為他的《啊!向日葵》(Ah Sun-Flower)打出其繪圖幻燈片,同時播放吉他伴奏的男聲獨唱,無奈地傾訴旅人渴望回鄉,猶如向日葵苦苦數算著太陽下山的腳步。
將這首詩譜成歌的男子,是李教授從前在美國執教的學生。原來每學年考試之外,李教授規定學生得完成一件作品﹕每人必須找出一首英詩,不限時代,以文字之外的形式突顯其神髓。我們全班一百三、四十件作品,除了在課堂上陸續展示,形同輔助教材,李教授還特別安排了一場課外展覽和表演。
當年錄像機尚未發明,攝影機十分昂貴,但有同學不惜花費,以短片方式拍出詩情,更多的是幻燈片鋪陳詩意。例如,William Wordsworth的《我心雀躍》(My
Heart Leaps Up)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名句「孩童是成人之父」,一位男同學準備的幻燈片便是孩子騎在大人肩頭的圖像,不知後來出掌臺灣戲劇學院的他可還記得?
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同學一縷白色緊身衣,上台獨舞,化身William Blake筆下著名的《羔羊》(The Lamb)。我則以一盆插花再現十六世紀詩人Edmund Spenser的《吾愛如冰》(My Love Is Like to Ice)。詩人歎道﹕
吾愛如冰,我如火
My love is like to ice, and I to fire:
為何她的極其冰冷
How comes it then that this her cold
so great
不見融於我的情欲熾熱,
Is not dissolved through my so hot
desire,
反倒在我哀求下越發酷硬?
But harder grows the more I her
entr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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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融化萬物,居然使冰更堅,
That fire, which all things melts, should
harden ice,
而冰,凍人的酷寒下凝結,
And ice, which is congeal's with
senseless cold,
竟以奇妙的策略點燃火焰?
Should kindle fire by wonderful
dev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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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藉紅玫瑰影射詩人的熱情火焰,白玫瑰象徵情人的冷若冰霜。紅白交錯於盆內,顏色的強烈對照烘托詩中的矛盾意象--火使冰益冷,而冰令火益熱。
透過構思、製作、呈現,學生不但對自己揀選的詩深入體會,也為其他學子開啟扇扇瑰麗視窗。畢業後到美國居住,方才瞭解美國孩子從幼稚園開始,就是以這種「展示和解說」(show and tell)的方式參與學習,而非坐待老師灌輸填鴨。
李教授引介我們的另一項美式學習,就是善用圖書館資源。說來慚愧,從小到大唸的都是明星學校,圖書館卻是我們啃教科書和小憩的場所;在臺灣的十六年求學歲月中,只有李教授帶學生上圖書館,示範如何從卡片櫃裡按圖索驥,尋找要借的書。
李教授的中文造詣也高,多年來矻矻不倦將臺灣作品翻譯為英文,介紹給國際。英語講課中,偶而會跳出一句中文詩詞或成語,呼應英文語意。John Keats《詠古希臘甕》(Ode on a Grecian Urn)描述甕上浮雕的吹笛手引發觀者想像,詩曰「能聽見的旋律甜美,然而無法聽聞的樂聲更佳」(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李教授微笑著說﹕「這就是無聲勝有聲!」
他對文學何其酷愛!朗讀蘇格蘭詩人Robert Burns草根味十足的愛情歌謠時,臉上煥發著,口中流露的,無不是誠摯喜樂,那一刻,我們面對的不再是楚楚衣冠的學者,而是發乎至真的性情中人!
這樣的李教授,永遠在我記憶裡華采飛揚!
後記:很慚愧,曾經忝為朱院長與李教授的一員門生,大學畢業後沒有選擇文學生涯,不過,名師在我心田灑下的種子並未因此枯死。美好的詩藻,深遠的詞章,仍不時迴蕩耳際。愛好所驅,常在公餘親近文學,自動自發閱讀經典更上層樓。有時重展舊日書本,看著當年聽課時寫下的註解,對照今日新起的領會,油生與恩師對話的渴盼。
然而恩師安在?文學式微的今日,人人汲汲營生,欲尋文學知己尚且四顧茫然。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我不禁也要學杜甫《詠懷古跡》心儀宋玉,衷心遙念平生師長﹕「風流儒雅亦吾師!」
本文收入《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散文集
作者簡介:
張純瑛,台大外文系畢業,來美攻讀電腦,退休前從事軟體設計。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三屆會長。
得過旅遊文學獎、極短篇小說獎等六項獎。著有《人情詩故—從經典看人生》等散文集、《天涯何處無芳菲》極短篇小說集、名人傳記等八本書,譯有泰戈爾的《漂鳥集》。散文集《情悟,天地寬》榮獲華文著述獎散文類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