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象—文學翻譯評論集—陳譯《董西厢》辨
作者:彭鏡禧
陳荔荔教授英譯的《董西廂諸宮調》一書「自一九七六年出 版以來,已經贏得國際學界的重視和讚譽。最近有機會把這本書中英對照校讀一遍,對陳教授的學養和功力深為佩服。當然,任何翻譯都代表譯者對原作的理解和詮釋;由於對同一作品的
理解和詮釋往往因人而異,對翻譯作品的看法和評價也就難免言人人殊。關於這本陳譯,到目前為止討論得最仔細而又最深 入的,莫過於芝加哥大學教授David
T. Roy氏刊在一九七七年六 月號《哈佛亞洲學報》的評論。他的長文幾乎羅列了陳譯《董 西厢》中所有可議的大小瓶誤。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七、八兩日及五月卅一日,台北《聯合報》副刊也刊出黃碧端教授〈董 西廂及其英譯》(以下簡稱〈黃文》和魏子雲先生〈「地」與 「羞」 ——兼寄黃碧端小姐》(以下簡稱〈魏文〉兩篇文章,向國人介紹並討論這本翻譯。本文擬討論黃文和魏文糾正陳譯而筆者認為可以斟酌的幾處,同時補充Roy文的一點未盡。
「 剗地」一詞,黃文釋為「還是」、「依然」,魏文釋為「突然」,分別取《詩詞曲語辭匯釋》有關「割地」條的第一(依 舊、照樣)、第二(反而、還)、第三(無端、平白)義。陳譯 似乎採用其第四義,即「怎的」;於是原句「刻地問如昨夜」解 為「怎樣才能回到昨夜懵懂的心境呢?」(懵懂取「無知」之義, 意指還未得識佳人。)從這裏進一步譯為
If only I could regain the innocuous
boredom of last night! (p.28)
便不難理解了。
Li-li Choen, Master Tung's
Western Chamber Romance (Tung Hsi-hsiang chu-bung-tiao):
A Chinese
Chantefabl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76). 2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37, No. 1 (June 1977): 207-22.
本文草稿成於1978年6月,1980年7月再加整理。部份材料取自筆者應英文 Bvletir of Site und Yuan 而寫,發表於該刊第十四期(1978)的書評。
「戒刀舉,今開齋」句,「今開齋」的主詞既可指「戒刀」 (黃文),亦可指法聽和尚(陳譯)。黃文指出這是要「開殺戒」 的意思。事實上,陳譯為Today
II have meat to eat... (p.48) (我今天有肉吃了)和這個說法並不衝突,而且正好和下文
戒刀舉把群賊來斬,
送齋時做一頓饅頭館!
互相呼應。法聽的野性躍然紙上:這個和尚當真要吃人肉呢!
「一日十二時刻,沒一刻暫離方寸」句,黃文認為這裏的方寸是「方寸大亂」的方寸,意指張生時時刻刻思念著驚驚,非常合理。陳譯「方寸」為「房間」,則似乎是留意到下文「待登 臨又不快,閒行又問;坐地又昏沈;睡不穩一只倚著個較鮮
枕頭兒啦。」正因為張生害著相思,做什麼都不起勁,很可能 一直問在房裏——要等到法本遣行者來請他吃茶,才「攝衣而 起,勉就方丈,與法本閒語。」
黃文還提到人稱的辨別。這誠然是棘手的問題,但陳譯非 常仔細,在這方面無懈可擊。以黃文所舉為例。張生對紅娘說:
待閻王道俺無憑准,
抵死護生; 斷不定。
也不共他爭;
我專指著伊家做證!
陳譯:
But if he [Yama] demurs,
Or says I have no proof,
I shan't quarrel with him,
I'll simply cite you as a witness.
. (p.132)
黃文認為
......就上下文看「伊家」應是驚驚,更兼話是對紅娘說
的,以「伊」作第二人稱也嫌突兀。
其實這裏張生正是要紅娘為他受到的折磨做見證(鶯鶯此刻 還不知道張生因他臥病呢!)。陳譯「伊家」為「你」(指紅 娘)是對的。「伊」或「伊家」用來指第二人稱並不「突兀」: 「董西廂」裏已不乏例子,同樣用法在其他詞曲裏更是不勝枚
舉 。5
至於「是用託喻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陳譯作:
Had I referred you to some moral essay, in the hope that
you would discover the appropriate lesson
therein, I
would have been afraid you might be
unwilling to take the trouble to read it.
(p.121)
把「願自陳啟」釋為「希望你從「短章之中獲得教訓」;把「見 難」釋為「不肯費神去看[短章]」。在同一頁的註解裏,陳教 授提出另一種解釋:
Were I to
write you an edifying poem, in the hope
that you might discern the lesson yourself, I would be
afraid that you would blame me for being unmannerly.
和前面說法主要不同是(一)釋「短章」為「勸語詩」;(二)
釋「見難」為「責怪我無禮」。
以上兩說似皆未安。Roy 教授建議改為:
For this
reason I wanted to write a short note that would
express my
true feeling, but feared that you might take it
amiss.
這一譯法修正了陳譯「願自陳啟」部份,但仍把「見難」釋為
「誤會我的意思」。
筆者以為前文所引自「是用」到「見難」在原文中只是半 句話,必須和下半句「因鄙靡之詞以求必至」合起來看。於是 全句的全意成了:
因此我決定寫一封短笺,表示我願意親自說明之意,卻
又怕你說故不來;只有藉助於部靡之詞,好確定你會到。
英文或可譯為:
I then
decided to send you a short note, conveying
my
wish to
explain to you in person; still I feared that you might find a pretext and not
respond. Finally therefore I resorted to a base, licentious
poem to ensure your coming.
如此,在口氣上,與前後文才顯得一致。因為下一句是「非禮 之動,能無愧乎?!」驚驚在這裏是理直氣壯責備張生;她不會怕張生怪罪的。
除此以外,可以確定是誤譯而 Roy 文沒有指出的還有一處 (這時鶯鶯隨崔氏率家人赴道場為其亡父做醮,一時間眾人驚豔):
【雪裏梅】
老和尚也眼狂心癢,
小和尚搖頭縮腦,立下法堂。
九伯了法寶,軟癱了智廣。
陳譯是:
Old monks
itch with desire,
Young monks
sooth their burnig crowns with both bands.
Fa-t'ang is
transfixed,
Fa-pao turns
berserk, and
Chih-kuang
becomes paralyzed.
把法堂當作和尚的法名,和法寶、智廣相提並論。實則「立挣下法堂」承前而來,指大小和尚都站在法堂上發楞。這句話的句法和後二句不同。
譯事難。所有認真負責的譯者都了解自己是在「知其不可 而為之」的信念下工作。陳教授自己在譯序中引述拉丁名言「譯
者逆者」,說明「無論如何兢兢業業,違背原文之處必然仍多」 (p. XXvili)。試以這一段為例:
寂寞空間裏 苦苦天天甚滋味
浙浙微微風兒細
薄薄怯怯半張駕被
冷冷清清地睡
憂憂戚戚添憔悴
長長霏霏瑞煙碧
滅滅明明燈將煤
哀哀怨怨不敢放聲哭
只管畜暇暇地
陳教授的譯文是:
The plight
of a lonely woman in an empty boudoir
Is sad
beyond description. While a hissing wind blows, Ying-ying
cowers, alone and cold,
Beneath one
half
Of a thin
quilt.
Mists of
green incense rise languidly in the dark.
The lamp
gutters. Ying-ying is consumed with grief. Afraid to weep aloud,
She cries with muffled sobs. (p. 192)
6這是臺大外文系朱炎教授對“Traduttore
traditore”一詞的妙譯。不敢掠美,謹誌。
譯文只是敘說了原詩的大要。至少原作透過疊字衍聲複詞而達 到的音響效果在英文裏失去了大半。原作的排比對稱更是無法 保留。但這大概是一段無法翻譯的文字。而除了這一類「不可
為」的章句外,陳譯是上乘的。
因此無論 Roy 氏的譯評或本文所提到的問題俱屬末節。陳荔荔教授的英譯《董西廂諸宮調》對英文讀者和學界是一大貢獻固然毫無疑問,就宏揚中國文學的觀點來看,更值得大書一筆 。
原載《中外文學》九卷十二期(一九八一年五月)
此篇文章收錄於「摸象:文學翻譯評論集Feeling the Elephant(第二版)」 書林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經作者:彭鏡禧教授同意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