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枝頭情可憐」
前一個星期日早晨,有邇來罕見的朗朗晴天,內子陪我到研究室趕活兒。登上二樓,轉入長廊,無意間,我看見一隻家雀撲楞撲愣嚨地掙扎在兩扇玻璃窗子之間。我本能地過去助牠,心裡也有些許兒時「一鳥在手」的希冀和興奮。要時,另兩隻家雀箭也似地由院落樹間衝進近旁的另一個窗口。牠們忽高忽低忽前忽後在走廊裡穿飛,唶唶唶唶地對我喊叫。
我走近窗子仔細一瞧,原來那隻夾在玻璃間的是個黃嘴幼鳥。兩扇窗的木框併合得沒有什麼空隙,不知道小鳥是怎麼誤跌誤闖進去的?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奇怪。
見我動手撥弄窗子,把小鳥驚嚇得蹦跳碰撞,啁啾不已,那兩隻老雀竟然情急地在我頭頂上蹀躞翻飛並歇斯底里地吱喳嘶喊,惹得庭院樹叢裡的眾鳥譁然齊鳴。牠倆甚至在我眼前舉爪鼓翼,儼然像兩隻聲勢凌厲的蒼鷹。
我有些不安;可是,設若我不把窗框推開,那小鳥兒就沒有活路;而那對老雀就得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幼雛在聲嘶力竭之後,慢慢閉眼伸腿。到那個時候,牠們會焦急難受成什麼樣子,實在不堪想像。
我越想越急,越急兩手越笨,徒然把幾個指頭扒得生疼。
台大文學院二樓開向庭院的那排窗子,由於年久變形,滑輪損壞,又敷著好多層油漆,上下推動起來往往煞費周章;平常想到它們,我的心頭都會抽撮一下。
但是這次總算幸運。在慌亂了一大陣子之後,我竟然能夠把靠裡面那扇窗子順利拉到恰巧可以讓疲累不堪的小雀輕易脫困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握著牠,感到牠渾身軟軟暖暖的顫動。我接著把張開的手托向窗外,那小鳥兒在我掌心上遲疑了約摸兩秒鐘,才振翅飛向茂密蓊鬱的庭樹。那雙老鳥早已如影隨形地飛到那隻兩翅不停抖動的雛雀身旁,不停地飛啊跳啊叫啊,同時忙不迭地朝著我點頭示意;其他的鳥雀也應和著奏鳴歡躍,妝點得原本就綠意盎然的夏樹更有生意。那是最最歡愉的場面,也是最最美妙的音樂。
佇立在窗前,我為眼前的景象著迷得渾然忘機;甚至於好像應邀進入了鳥雀的禁園,覺得自己是懂得鳥語的弓冶長,全然瞭解鳥兒們的音意。
那是一種豁然開朗的嶄新的感覺,我所未曾經驗過的感覺,那甚至是造物主的一個不著言筌的啟示,也是一個化我胸中塊壘於無形的靈象。
我好高興自己比廣陵淳于棼幸運多多,不必在醉夢中就可以進入一個動人魂魄的新世界,從而憬悟到生命的真諦,體驗到尊重生命的大快樂。對我來說,那些在綠樹影裡歡唱跳躍並把親情表露得那樣淋漓真切的鳥兒們,應該是尊貴生命的使者。他們教我深切地體會到浮華人間那些榮耀壯闊絢麗威儀,不過是南柯夢幻,海市蜃樓;而真正具有永恆價值的,還是萬物本有的親情和慈念。
我回到研究室,把剛才那一幕約略說了一遍,聽得內子悠然神往,滿臉驚喜。中午我們離開研究室,下得樓來,走入另一個綠蔭滿地的院落,卻見水泥步道旁一邊一隻家雀,在草叢裡的葉底梗間潛蹓跳躍,煞有介事地好像在從事一項工作,而且時不時地回頭看看我們。我當下心頭一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緊張地拽拽內子的衣角,示意她注意小路兩旁的伙伴,並輕聲提醒她:他們可能是剛才那對老麻雀。內子一臉愕然,直說不可思議,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但卻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那兩隻老麻雀陪伴我們走完大半條步道,才一起飛回另外那個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