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詩品與人品」講評

作者:侯健

     

       葉慶炳教授論「詩品與人品」,雖是一篇短短的小論文,卻是引證宏富,敘議周詳,具見他腹笥精博,學識淹貫,才能如此咳唾珠玉,令人欽佩。他的論文雖短,卻直接釋了文學理論裡的一大課題。他列舉了中國傳統中,對這個問題的三種看法,也便是詩品與人品的高下,必然成正比;詩品與人品之間,並無必然的關係;詩品要人品可以相關,但不盡然如此,有時候不能以人廢言。葉教授自己贊成第一種看法,而我是同意葉教授的。

首先我們不妨檢討這三種看法的淵源來由。道家要倡無言之教,說甚麼「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可能接近第二種看法,卻變本加厲。佛家既戒口尊,宗更要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其情形便似乎既偏第一種,又掛上了第二種。第一種或詩品與人品相合,是揚雄所力稱的,「言為心聲」,正與詩大序默合。但揚雄攀附王莽 ,晚節不終,乃至投閣或跳樓而死,大類汪精衛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少年頭」開始,卻以投靠日寇,建立偽政權終,豈不更像第三種說法的情形?因而第三種說法,似乎更合於經驗。我為甚麼同意葉先生呢?

原來,第一種說法大抵是儒家所宗。孔子要察言觀行,孟子要知人論世,並不僅憑一時的語言文字,但如左傳所說,確把言當做三種達到不朽的途徑之一。孔子早就警告過:「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孟子的「辭」等等,更是判定言與行,或詩品和人品間相互關係的不二法門。揚雄的拘謹,正如近世周作人的淡泊,是妝出來的,做不得準。汪精衛雖是在獄中慷慨激昂,恐怕是言大而誇,色厲內荏,神氣活現的時候已在知道,清廷不會教他以後了。這一大關節,旁證了孔孟以下儒家想法的正確性,其癥結稍後再說。

第三種說法過於偏重表面的經驗,致成兩可,卻忘了儒家的中心辦法,不去說他。第二類至少以葉教授所引的兩位古人來看,非常有趣。梁簡文帝蕭綱(503-551),只當了兩年不到的皇帝,便被立,而六朝本來便是放蕩不羈的時代,早忘卻高丕等對文的重視,只圖目前的熱鬧,所以他的話是不足為訓的。至於元好問,(1190-1257),生於金而歿於元,所見所想所表達的,大約也算不得盛世元音,也是不足為訓的。

由於相信文如其人,或詩品與人品的正比關係,我們的傳統,進一步相信,一個人的貧富、貴賤、窮通、壽夭,都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出來。左傳季札觀詩,預言選詩各人的下場與後裔,都一一應驗。那些人只是選詩,其偏嗜好惡,同樣是心聲,所以同樣有效。葉先生已經引了葛立方論孟郊的話。以更多流傳的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裡的故事來看,那些是詩,那些是仙詩,那些富貴壽考,那些蹭蹬短命,都從詩文中判斷出來,不失毫厘。

西方雖似乎並不以詩文占窮通,定壽,但從柏拉圖開始,便肯定了詩品與人品的關係。我們當然都聽說過十八世紀法國文評家畢豐(Comte de Buffon1707-88)所講:「文如其人」(Le style est l'homme même),這Style或風格一詞,似乎較僅說詩或文要精確得多,而意義無別。現在論風格,最簡單的是認為它由語法結構和詞藻兩者形成。實際上詞藻與結構,已表現了選擇,同時自然也扣定了內容——文學作品的外與內涵,本來便是渾然不可分的。畢豐也說過:「惟有思想形成風格的泉源(Les idées seules forment le fond du style.)柏拉圖在理想國卷三裡,要把不當的詩人,驅出理想國,和要求青年「要想在人生善盡職責」,便「應該把......優雅諧調永遠當做目標」的時候說:「那麼,風格的美、諧調、優雅、和節奏良好都要出自善良的品格了?」因為「醜惡與不諧的律動,幾乎都與惡文字、怪脾氣有關聯,尤之於優雅和諧調跟善性道德份屬姐妹,互相神貌相似一樣。」朗展納斯(Longinus, fl. 80 A. D.)論雄偉(On the Sublime也認為,欲達雄偉,要具備五種條件,而最重要卻與人品有關的,是首二種:高貴的思想或心胸,和熾熱的感情。此外,十七世紀的勃頓(Robert Burton, 15771640)也說過:「一點不假:我們的風格洩我們的底」(It is most true, stylus virum arguit,-our style betrays us.)。柴特非伯爵 (Lord Chesterfield, 16941773)說「風格是思想的外衣」(Style is the dress of thought.)。十九世紀的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則說「風格是靈魂的外貌」(Style is the physiognomy of the soul.)。柏、朗二氏以外,勃頓、畢豐、柴特非和叔本華,分屬三紀三國,所想相同,也便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一般想法:語言其實是,或應當是,作者在無意間的內心畫圖。這種看法豈不便是「言為心聲」的最佳註腳或中譯?

「無意間的內心畫」正是葉教授所說的,第一種看法的要旨,或儒家思想的依據:那便是誠與不誠的問。言為心聲,如果言非心聲,則失卻了誠字,作者是在自欺欺人,那就只有除了按易經繫辭的說法:「將叛者其辭,心疑者其辭技,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以外,再三思孔子的察言觀行的辦法了。言行不一,便非誠實,便不能成為判斷的依據,卻不能推翻「文如其人」的基本看法,或詩品與人品間的絕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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