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三哥 - 英千里
我三哥英千里是我的堂兄,大我二十四歲。他是庚子年(西元1900年)生。
我倆是同一祖父母的孫輩,在我們這一輩中共有堂兄弟姊妹二十二人,按性別男生十人、女生十二人,英千里在男生大排行中排第三,弟妹們都叫他三哥。英家很早就分開各家自立維生。 在我出生時,祖父己不在了,記憶中當有節慶和過年辭歲時,英家大小會到祖母的老宅內相聚見面,一起熱鬧慶祝。
我三哥去歐洲時才十三歲,是比利時籍雷鳴遠神父帶出國的,雷神父是英家的好朋友。三哥抵達歐洲以後就開始上學了。七年即得到碩士,後聽父母之命回國結婚,時年二十歲,之後再回倫敦四年得到了博士學位。
這時已是1924年,輔仁大學也正式在北京開課,這是天主教在中國北方的第一座大學。我三哥、陳垣校長和教授們的宿舍是清朝時代的慶王府、王爺住過的地方。記得上小學暑假時我會到三哥家中做客,和我年齡相近的姪兒們在這王府大庭院中跑來跑去的,小西天、大戲台、王府之大,庭院之多,玩得不亦樂乎,這樣的時光過得好快樂。
到1936年夏季,日本軍隊進入了北京城,剛開始家中一陣混亂,家人都無奈地過著莫名奇妙的日子。不久,各家都要去排隊才能取得油米飯票的配給。當時我還在初中,並不了解,到後來才明白:許多物質生產都被拿去,用以供應日本軍隊作為戰爭軍需、來侵略我們自己的國土。在學校裡,高中以上的同學漸漸躲到後方去求學,輔仁大學許多師生也不例外,但我三哥卻留守學校,被日本人認為是反動份子,實則是為國家擔任地下工作,守護學校教育行政。就這樣他吃了很多苦頭、受了許多罪刑,他的身體也因此垮下來了。
八年的日軍佔領造成我們家破人離、不能團聚,彼此更不敢相認。直到抗戰勝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家人多已各自逃離、分散到各地,甚至國外去了。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國民政府開始遷移到台灣,那時我三哥與國民政府撤退台灣,負責接管台大外語學院,我也離開了家鄉,遠赴美國。這次真是生離死別,其間得不到任何家人的訊息。後來過了十五年,我和我三哥在台灣相聚,這真是上主的安排。他已是台大英文系的主任,我則是剛到此地的天主教修女。
我從美國來台之前,也知道一些台灣教會工作的情形,當時既不能、也不敢回老家,於是就隨修會於1963年到台灣來了。我的修會-天主教社會服務修女會-修女們決定來台灣時,也是因在這裡有許多當年英家的舊識好友,和教會中的神長,更何況還有我三哥呢。
當時我們修會的生活規矩嚴格保守,雖然修院離台灣大學不遠,實際上和我三哥不常見面。三哥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倆偶而在教會中和神長一起聚會時,他在朋友面前也會對我開個玩笑。譬如人家問「英千里是誰?」他會說:「是英修女的哥哥。」表示我在台灣已經比他有名氣了。或是別人問他我的英文如何?他會說:「我這妹妹英語講得好,可是我的文法比她强。」這就是他的幽默和抬舉。總而言之,他英文是苦讀出來的,而我的卻只是說出來的。
三哥精通數國語言,尤其英文造詣當年在華人圈中是數一數二的,他對臺灣英文教育的貢獻,傳為美談,曾出版初中及高中的教科書、文法書,編撰英漢字典,在學界廣為流傳。那時大多數的初高中用為課本,學生人手一冊。
想起來,我和我三哥在這六年裡也還有些相聚的時刻:他請過我去他住的溫州街宿舍吃小年夜飯,在郊遊時也曾帶我去過。這些都是我在享天倫之樂了。
1969年10月,我三哥告訴我說他感覺有些不舒服,想到新成立的天主教耕莘醫院去看病,我當時己在醫院社會服務部工作了,於是就請醫院派車去接他過來,沒想到三天的住院他就支撐不住,離開我們了。善後是由輔仁大學的校友和臺大的同仁為之辦理的。在天主教聖家堂舉行禮儀,埋葬大直。至今臺灣大學英文系中還留下了英千里奬學金鼓勵資助學子。
我三哥他很可愛,聽話、謙遜、幽默、寡言、毅力、歡喜助人都是他的美德。是我在家人中引以為傲的一個堂哥。
英潔良口述
熊健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