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告別
作者:英若誠
我一直希望能去臺灣為我父親的墓地掃墓。那是中國孝順的子女必須做的。但因為台海局勢緊張,我父親在臺灣的二十年(從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九年他去世)以及他去世後的二十年中,我一直不可能去看他,尤其是八十年代我當上了政府官 員之後。幸運的是,我父親在臺灣大學的學生馬英九先生在國民黨政府裡有一定影響,動用了一些關係,使我終於在一九九三年成行去臺灣訪問。那次訪問的目的之一是為《小活佛》做宣傳,還有就是北京人藝去臺灣演出《天下第一樓》,那是大陸的話劇第一次到臺灣演出。當時,大陸與臺灣沒有直達的飛機,我是先到香港(當時還未回歸),然後去臺北。
因為我父親在臺灣是個著名人物,也因為我當過文化部副部長,我為父親掃墓在臺灣成了重要新聞。至少有五架電視攝 像機進行錄影,在臺灣各頻道播放。
我參觀了臺灣的清華大學校園。當然也去了輔仁天主教大學,那是我祖父于一九二五年在北京創辦的,消失於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一九六○年又在臺灣重新複校。
我應邀去輔仁講座。我還拜見了張學良將軍,他當時已經九十二歲了。馬英九專門為我舉辦了晚會。整個過程讓我感到很榮幸,去我父親的墓地亦令我十分動情。墓碑上有他的照片, 樣子要比我記憶中的顯老。我一回到北京,就得了重病,嘔血 數升,再也不能去臺灣了。一九九三年和我父親在他墓地“團 圓”是我們最後的告別。
這次行程促使我回憶思考父親一生的業績。我的病也讓自己有時間對自己的一生進行回顧。我生病的時候一直在思考我們家族的歷史以及我對家族歷史應有的責任。我不希望我與這個世界這段歷史的告別像是灰飛煙滅。我要走得有風格,有氣派。歷史上有那麼多人一生碌碌無為,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我自有自己的優點和缺點,但我希望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人,代表了我這個時代,同時也不辜負家族的傳統。
在我所有的經歷中,我決不會放棄學習外語的機會。這是我從祖父、父親那裡繼承的財富之一。他們把這個知識份子家庭的重任傳遞給我。我的兄弟姐妹們也各自在經濟、建築、科學、藝術、冶金、水利等其他方面為中國的現代化做出了貢獻。作為新中國的知識份子,作為家族精神的繼承人,我們都覺得有責任擔負起這個重任。
在我生命結束之前,回想我的一生,我覺得所有一切都不是偶然。我也並不希望歷史是另外一個樣子。對自己的成就我並不自負,我只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中國現在的方向是正確的,需要更多的人同心協力。這並不是說說那麼簡單。
在上上個世紀(十九世紀),中國依舊唯我獨尊,自認為是天朝老大,使國家維新變法的努力失敗了,造成倒退,久久不能振興。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那些有話語權的“精英分子”,只知道一味“扶清滅洋”,中國人狹隘的愛國國精神在政治危機中被利用。現在國際關係舞臺上最重要的事實是:占世界五分之 一人口的中國已不再閉關自守。中國的門已經打開,這是自最 高領導層到街上的普通老百姓一致的共識。歷史不會再開倒車了。
原載於 英若誠自傳 水流雲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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