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宗接代」
作者:夏濟安
等了二十年,他總算快要有一個兒子了。說不准還是一個女兒呢,但是了空和尚卻數度隱示他夫妻倆會獲麟兒。這項預卜至少已經應驗了一半,因為他今晚便要做父親了,他希望另一半也一齊應驗。兒子的名字將命為繼祖,取其傳宗接代之義,使其終身勿忘效法先人的遺訓。人未出世,名字倒老早取好擱在那兒了,好像一件戲台衣櫥里閒掛著的戲衣一般,穿這件行頭上台的戲子卻在別個鎮上絆住了腳。導演、經理,以及道具行頭管理人員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可是今晚當他把這個名字的意義再三咀嚼的時候,他覺得好像把那件戲衣拈在手中一般,連摸帶刷,吹吹撣撣,把衣裳抖在亮處,仔細的觀賞一會兒,這個演員穿上這件衣裳該是何等的起眼。這件衣裳倒未必燦爛奪目,只不過質料中平而已,可是你得要贊嘆這項行頭和這個演員所扮的角色搭配得真是天衣無縫。
夜裡他將留在他的書齋里。那倒不是他願意逗留在臥房旁邊,用得著他的時候幫上個忙兒。但是他著實不知道該怎麼樣的忙兒才好。他一向白面文弱,手指甲刨得像瓷器般的光滑,他的太太曾經講過,他這雙手揮起筆來倒是再也靈巧不過。他的視力一向不好,給晚上讀書的習慣弄得更加微弱,而且增了幾歲年紀,怕也不無關係。一個文弱書生,當然不可能擔任接生婆的好助手。所以他便允承了他太太的要求:留在他的書齋里照顧他自己,讓接生婆和經驗老到的女傭王媽來料理她要使她安心得多。除了他慣用的暖在棉襯里藤座子內那壺茶,他的書齋里還安置了一架靠床,他可以在上面睡一個好覺,通宵不醒,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睜開眼來一看,自己已經做了爸爸,而且恐怕還是一個胖娃兒的爸爸呢,如果那位高僧有預卜未來的本事的話。至於早餐呢,王媽准會替他預備好稀飯及其他佐料。此外他太太還留下許多吩咐,不外是使他在她生產期間照舊享有他慣有的舒適。可見她擔心他的幸福要比他擔心她的來得殷切。她做妻子這些年數以來,目前替他家裡生一貴子——如果果然是個男丁一那麼這一刻便是她大獲全勝的當兒,履行了一切為人妻的義務了,而他呢,卻未能稍盡職責,促進她的安康或者減少她的苦痛一這點倒是使他感到不安的。當他離開臥房的時候,他的太太似乎已經虛弱得不能言語了,可是雖然她眉頭皺蹙,她美好的嘴巴痛得走了樣,他看起來她面上仍然煥發著驕傲及快樂的期望。他是服從那兩個老女人的敦促才離開的,她們是他太太的代言人,她們一徑在冥暗的夕光中,在一些火盆、水盆、壺兒、桶兒、破布堆兒中間忙得團團打轉。可是有一件東西在他的腦海裡卻一直栩栩如生,那就是那個嶄新滾圓的朱紅大腳桶,那是接納新生的嬰兒用的。他記得有句老話說:管你是男是女,個個都要從紅腳桶里洗一個澡。
關於生娃兒的故實倒也不少,他腦袋里裝滿了這些東西,可是他卻禁不住納悶怎麼偏偏又會揀上有關腳桶那句村野鄙俗的俏皮話來,這句話當然不是孔孟諸聖的名言。生娃兒恐怕還是件醜怪的事情;空氣齷齪燠熱,這一刻恐怕臥房中已經緊張得叫人受不了了,想起那陣來臨的血崩及攣痛,他瘦弱的背上不禁打起寒戰來。而且他還得避開另外一樣東西呢:產婦的血光,據說最能污穢男人的運道。雖然經典中沒有論及這些,他還是要避開他太太的房間——所謂的血房——為期一月,如同他父親當她母親產他的時候避開他母親的房間一般。如果說他此刻坐立不安,無所事事,他只是遵從古禮而已。而且他還得考慮他的太太的意思呢!他太太是一個那麼迷信的人。不管他曾經如何以理性破除她的迷信,他在她光榮的受苦受難的這一刻,對她是滿懷著柔情蜜意的,無論她說什麼,他理應遵守。他剛才在天井案上的香爐里親自上了香。他甚至跪倒在墊子上磕了三下響頭,祈求無論何方神靈保佑母子平安。可是他卻沒有在戶外耽擱太久,因為夜來空氣已經凝霜,看看他在黑暗中呼氣形成的幾道慘淡的白影,好像已是嚴冬的光景。
於是他便快步返回書齋,將冷風摒除戶外,他將坐墊放到椅子上後,第一件拾起來的東西就是腳爐:透花的蓋兒摸起來暖滑滑的,裡面細細的燃著炭火子,起碼上床前這幾個鐘頭足夠替他消寒的了。這是項奢侈的享受。過去幾年,不到深冬,他是不開始用腳爐的,但是既然外房中燒了火盆,他太太便令王媽替老爺也備上了腳爐——現在看來,這道預防倒也周到,因為夜寒著實深了。他坐到紅木椅上,細嚼著茶,腳爐放在足跟下,漫然的翻著一本從書架上取下來的書,他的書本列滿了一牆,而這卻是本熟書——《論語》,他在十歲前早已背得爛熟了。這些年,他將這本書翻來覆去的研讀著,為消遣、為啓發、為著鍥礪志向、為著尋西洋日常生活的準繩。既然抽下了這本書,他倒願意再沈澱一番,希冀聖人之言對他此刻激動的情懷有鎮靜之功。然而他的腦中卻不停的轉著關於生產及他太太的念頭,眼前熟悉的字句對他毫無意義。他不能集中注意力,而且他聽到了一聲著實亂人思路的聲音。
那是一聲低微沈悶的呻吟,過一會兒又響了起來。那陣微聲似乎從臥房傳過大廳來的。白天熙攘之際,這陣聲音很容易會被忽略的,但是在深夜的寂靜中,簡直震人腦神,因為這陣聲音持久不散,而且又那麼微弱,那麼乞憐乞助。難道是他太太的聲音嗎?應該是的,可是他不確定。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容易失去自制的能力;在他們長久的婚姻生活中,他記不起她曾否高聲叫過。平日問寒喧,有事請示於他,她那嫻靜細碎的聲音,使得她簡短的幾句話顯得更是無足輕重,他懷疑她的聲帶是否可能產生出別種聲音來。當她向他宣佈她懷孕的喜訊時,她說話時也一徑那麼含糊不清,紅著臉,點著頭兒,差不多只使了一下眼色及暗示,而他呢,他一向自以為是臨危不亂的楷模在那一刻倒大叫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使得她的臉羞得更紅。第二天正是二月望日,醫生證實了好孕後,他們便到西門向祖磕了頭,回到家中在祠堂里又拜叩了一番,當晚,在滿月普照之下,他們倆便互慶互酌起來,他又笑又唱,而她卻難得說上一句話,只對著他微笑。後來她一直感到不適,可是他記得她從來也未發過怨言。今晚,他害怕起來,因為這次有些不同了。這陣聲音是呻吟聲,而且還是他太太的呢——這可準沒錯了,但是這陣聲音卻那麼微弱,他連聽起來都感到吃力,他的耳朵可絕無問題,他相信他的聽力遠較他的視力為佳。在這一刻,他那個柔弱的太太正在鞠躬盡瘁的將孩子順利產生下來的當兒,他可以想像得到,她一定也盡了同樣的努力將響音壓抑起來,免得露出她的虛弱或者使得她去休息的丈夫增加煩憂,因為他到底還是聽得見她的啊。她是盡了力了,可是這個謹慎的女人可能卻未料到將聲音壓抑起來反而會產生出呻吟來,而這種呻吟比痛苦的喊叫傳到一個滿腹憂慮的人耳里還要難熬。一聲尖叫,一聲大喊,可能還把他驚震起來,使他奔向產房,引起他積極的希望,能夠快捷的停止這陣苦役,安全的生下孩子來。但是現在他只能夠坐著,愈來愈不安的翻著手中的書頁,一面傾聽著。每一下悶吟的波動便加速了他的心跳,而眼前那根細小的燭光也似乎跟著閃動起來,使得凝滯厚濁的空氣充滿了流動的燭影。
那陣呻吟,那麼暗弱,那麼拘泥,不停的從黑暗的那一端傳來。那明明是顯示著痛苦的難產,但是那些聲音,平穩的,似乎有韻律的反復了幾次,終於失去了原先令人心驚的效果,他安慰著自己說至少沒有太可怕的事情會發生,危險並不如他想像的那樣大,他的太太至少是安全的。當他的耳朵漸漸習慣於這陣聲音的起落,當他正自我安慰說那聲音終會愉快變成一聲宏亮啼聲——嬰兒的初啼時,而那陣聲音卻突然終止了。他著實的聽了下,萬籟俱寂。那無數根撥動著他神經的小指頭條地統統退卻了。他不但沒有感到釋然,相反的他感到懼畏起這陣寂靜來了,在這陣突然的空虛中使他面臨著自己。那陣佔駐了他思脈的呻吟很諷刺的都變成他和苦難中的太太間唯一的連繫,在這個駭人的晚上變成他唯一的支柱。突然的靜寂使得他完全孤獨起來:他和這個世界失卻了接觸。他凝注著黑暗,略過紅燭的,好像在尋那陣呻吟的去處,那陣聲音為何會消失。黑夜,格子窗,他曾祖栽種的柏樹影:一這些都是他熟悉的東西,但是他卻凝注著一團虛無,在這團虛無中,有些東西竟會神秘的消失,來無形,去無蹤,可能無望回返。那陣聲音會不會再起來呢?如果會,是不會就是消失了的那陣呢?
然而這陣懼疑都未持久。當他起身的時候他舉目看到窗子上端透過玻璃有一團微小的亮光,於是他便很奇怪的被帶回到現實世界,心神安定下來那是團香火,他在香爐里點上的。他眨了一眨眼睛,他看見香火明亮的燃著,青煙上升,又直又茂,好像一竿修竹一般,插入黑暗中,再往上,他便看不見了。那也許是個好兆頭。他的太太也許昏厥了過去,也許弱得沒有氣力出聲了。但他想很可能卻是陣痛減了,或者由於運用她的意志,及草藥熱湯的協助,她恢復了克制呻吟的力量。那兩個老女人一直在煎熬著那股刺鼻的苦草,他這刻幻想出那股氣味在他鼻孔里混著這流令人心曠神怡,消除塵念的熏香。她甚至或許入睡了呢,那也不是不可能的。總之,那兩個老女人沒有來驚動他,可見沒有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的了。然而氣溫似乎又降了。他穿上厚袍,回到位子上,雙足搭上腳爐,他替他自己又倒上了一杯茶。
他仍然漫翻著書頁,但是他的思想統統讓他太太佔有了;他此刻想伸展一下他的思路,心中和他太太共一共患難。他對作文如產子那句陣腐的比喻頗感興味。兩種情況都關乎新生命的產生:先是一介種粒,然後成長,從庇護它的身體中吸取養料,漸而成形,然後脫穎而出。這個比喻倒也真切,可是這種老生常談卻又是未曾受過孔老夫子及經典的嘉許的了。他不敢說他寫過那麼多的詩篇論,吃過的苦有他太太一半那麼多;有時搖下根把頭髮,有時捻脫幾撮鬍鬚,額頭滾燙,兩腿通紅,喉頭哽咽,胸口激蕩,脈跳氣喘,無病呻吟,真的他還會呻吟呢!都為著創作,也許只為著寫出一聯詩來罷了——這些比起他太太和那個小生命的生死鬥爭來,實在微不足道。那個小生命在母體里,連踢帶蹬,又抓又打,忿忿的使盡一切惡作劇,想要掙脫這個世界裡來,要求主宰他自己那一塊生存的空間。也許這就是每個人的初生,這就是生命的奧秘。然而他卻不禁感到納罕,孔夫子和著述經典的諸聖賢,對於為人子弟之職責都曾剖切指示,唯獨對於生產一事卻噤若寒蟬,然而對於父兄喪葬卻又馨竹難書了。他相信他對於他雙親的葬禮分文未敢苟且,一切祭悼拜懺悉按規章。他知道就算這麼著他的父母在黃泉之下尚未釋懷,他們的陰靈經常在他夢中出現,都拉長著臉向人哭道:「繼祖?我們的繼祖呢?」當他和他太太去掃祖墳時,他們一年祭掃數次,他的太太就忍不住痛哭流涕,而他揩拭他的眼睛竟也是濕潤的。有一天他們也會參加他們祖宗的行列的,誰又會來替他們的墳墓燒香呢?他怕他死後楊家香火從此斷絕,這種懼畏使得他日夜不安。他還記得那些日子,他簡直害怕面對他父母祖先的靈位,好像都在正廳祠堂黃綾幕後向他怒目而視似的,他避開他的親戚,以免提到這項惱人話題,他討厭他們的同情,他們之中有些虛偽得可憎,他覺得他們在厚顏無恥的打他的主意,等他死後,好來奪取他父親留下的那一點產業。他已經開始認為自己十分無能,一個辜負父母祖先厚望的不孝畜生。因此,當他太太告訴他身懷有孕的時候,他那份喜悅是無法掩藏的。他等待得太久了,他幾乎放棄了希望。然而現在這份幸福卻伸手可獲了。經過多少的渴求、向往、等候、絕望,然後突然的實現及喜悅一人難道不是這些俗情俗事的奴隸嗎?一個人的生命一就拿他自己的來做例子好了,也許除卻這些俗情俗事便空無所有了。當然,這也是例外的。那些是他所仰羨的聖人及高士。子曰:「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相信他曾履行聖人的教訓到某種程度,可是一旦真的碰到切身問題,他卻那麼容易受役於凡憂俗慮。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那麼他一定是個小人了。他的學問,他的冥想,都未能使他免卻俗慮,未能使他人格高超,而他卻很以為自己有達到超然物外的胸境。
那麼如此說來,難道了空和尚,那個蠻夷之聖釋迦牟尼的門徒,比起他這個孔門學生楊某又要高超一些了?因為了空至少沒有什麼俗慮的。他曾經直率的問過他:「老法師,你難道沒有憂慮了。」「不將憂慮視為憂慮,憂慮便非是憂慮了。」這就是他的回答。這位僧人說的話一徑那麼似是而非,那麼令人費解,和他談論實在諸多啓迪。他是他頭一次遇見的高僧,和那些愚昧笑的禿頭勢利眼,社會的寄生蟲迥然不同。他和了空數年的交往,使得他對如來佛及僧人的態度,由直截了當的不信任到寬容的懷疑,由寬容的懷疑到輕微的感到興趣。他當初是被那個和尚的幾句話吸引住了,如同:「父覓子,子亦覓其父。」「蓮開結子,曾於我佛有所禱乎?」太太從她新近發現的那個廟宇拜回家,便把這些話重復給他聽,於是他便決定去造訪那位異人。了空和尚不僅變成他的朋友而且還成為他的親信,所有憂愁煩惱,疑問難題,他都向這個僧人傾訴。當然,頂大的煩惱就是他身後無嗣的問題,這件事情一直壓在他心上,可是他卻頂忌諱提及此事。由於心性剛強,他總將隱痛藏起來,尤其跟他太太在一起,他表面一徑裝作若無其事,因為她自己愁眉不展,還需要他的安慰。然而他卻不明瞭為何那麼輕易便贏得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和了空論辯的時候,總以孔門自居,可是辯論時,他倒未嘗恃才自傲。雖然他從來未折服得五體投地,但是老法師那些機鋒卻著實警人心性。
他百思不解為什麼那位僧人論及他的私事時,總當做他已經有了兒子似的。「如果施主的郎官也像貧僧一般出家修了行,施主怎麼辦呢?」「施主現在為子發愁,施主可曾想過,施主的郎官難道必定有子嗎?施主郎官之子又一定有後嗎?」「恐怕不是施主的祈禱,倒是施主這番憂慮把施主的郎官引來了。」「施主的郎官許是個脾氣執拗的小子,別太壓逼他。施主操之過急倒把他嚇跑了。不過既然他是施主的郎官,他一定會服從施主的話的。」
這類的話,聽起來雖然是無稽之談,可是卻聽得人心裡暖烘烘的,「恐怕他在討我的好兒呢,和尚像算命先生嘍,媒婆嘍,江湖郎中嘍——那些社會的寄生蟲最摸得透人心,專喜講人愛聽的話。」他起初不禁疑惑。但是那個和尚說話是神貌安詳,口角剪斷,倒是令他深深的動了心,不像一個拍馬屁的總愛脅肩諂笑,滔滔不絕一番。難道這個和尚真的悟了道,他那些模稜兩可的禪語難道真是智慧之珠?他曾經問過自己這些問題,後來他和這個和尚混熟了一些,他發覺這個和尚誠然孤僻,但博學捷才,心胸坦蕩,而且他又是個良友,專會說些中聽的話兒。在這份奇突的友情里,他發現了另外一番情趣,比起他們兩學問上的論戰並不減色,這番慰藉他可不願向自己認賬,這兒他總算找到一個人和他半斤八兩了,就算世上的人都有兒子,這個人——而且還是個大好人呢,卻和他一樣也是無兒無子,而且還命中注定絕後呢。他至少有個妻子,有個溫暖的家室,但這個和尚卻又窮無家室,住在一間搖搖欲墜的破房子里——還虧得叫座廟宇呢,只有一個老蒼頭做伴,那個蒼頭既聾又啞,彎腰背,齒牙脫落,看起來真比那個和尚還要老十分。他不懂他太太怎麼在城牆邊陋巷里找到這麼間不起眼的廟宇,但是她卻說,有廟則有佛,她便可以去上供。等到他自己邂逅了普濟廟里這個老和尚,他們夫妻倆才止住了一場常年的爭吵。他三番五次的攻訐,到廟里上香是有失婦道,有失體面的營生兒,但是現在他卻妥協了,因為去這間破廟上香,絕不會損及她太太的名譽和德性的。他甚至更讓了一步:他說有時
由他親自伴他太太去廟里燒香,也是無礙大體的。
要不是那間廟在那麼偏僻的地方,他倒樂意多去拜訪那個和尚幾次。他不肯承認他曾向佛祖求子,他一徑叫如來佛是蠻夷之神。但是他和和尚幾席話對他卻有良效。他現在想起來就不禁心驚膽跳,那陣子他絕望得心裡一直暗咒自己,咒他太太,咒世上一切的人;他縱酒,並且宣稱要買個小老婆,不,不只一個,要買一打,雖然他懶得問自己這項貴重的買賣,他那裡有錢來使。買一個小老婆他倒出得起的,可是和和尚一席談卻令他心智澄明起來。他本不是個多欲的人,又是孔門弟子,現在卻加上了和尚的誠造,和尚總指點他一件事的千面萬象,使得他不至拘泥一隅。娶妾不見得是個可靠的辦法,在他神志清醒的當兒,他對自己說過,做一個好丈夫要將頭胎產子這項榮譽加在他太太身上;他要等到四十歲,如果那時他太太再不生育,他娶妾一事對人對己都可以說是遵循聖典而非好色縱慾。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鄭重考慮娶妾這件事情,是不是去選一個肥唇厚頸的鄉下姑娘和他共同履行聖典,據云這類的村姑最能產子,不像他太太那型嬌弱美人——他自己倒是欣賞這一型的——而他太太身懷了六甲,他自己現在也快做起父親來了。他只不過才三十九歲呢。
夜寒了,他將雙手拱入袖筒。他決意不再覽書,先坐著等候算了。黑暗裡沒有聲息再傳過來。朱紅的大腳桶恐怕還是空的。蠟燭已燒殘,大概香火也快點盡了,但他望著冷氣里那縷青煙,心中頗為滿足。
現在他卻是萬慮俱消。常言道:「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即使有女也聊勝於無,諺雲:「今年生女,明年望子。」他現在只要白坐著等,回頭他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了。
他現在沒了憂慮,那可不是說他就可以變成了空那樣了。其中是有分別的。儘管神貌安詳,那個和尚從來也未見快樂——他臉上從來不煥發,嘴巴從來不綻開笑容,即使他的微笑也一徑那麼陰沈,他眼中的光芒是冷的,從來不現喜悅。總之,竪在普濟廟門口迎接香客的那個彌勒佛卻是大腹便便,一徑咧嘴笑著。他問了空:「法師什麼時候才會笑得像廟門口那尊佛像一般呢?」
「貧僧或許歡笑如同幼兒。」
「法師是否以為人進到極樂世界也像在這個世界一般,要經過幼兒到成人這個階段呢?」
「不笑的人進不了極樂世界的。」
「那麼法師為何不笑?」
「幼兒始啼而後笑。笑者必先泣。」
再追問下去實在不夠體貼,而且有失風度。就算和尚大智大慧,誰能指望這麼一個孤獨的老僧住在這麼一間破廟里會快樂呢?他本身可不同:他有明確的慾望——一旦如願,他便心滿意足,快樂起來,和尚的問題就在乎他沒有慾望——至少和尚自己這樣說,——因此和尚便不可能心滿意足。像他這樣一個俗人很可能懷疑到那些苦行僧棄絕今世的安樂是為著達成一項更加虛榮(而在他看來卻未必高人一等)的慾望,他們想在世外樂土獲得補償。然而了空卻說心目所見所思皆為幻境。難道極樂世界亦復如此?正是,極樂世界亦為虛幻。那麼佛祖呢?不錯,佛主亦非真實。這些事情佛經內曾經載過,比如《金剛經》便論及此點。既然了空和尚從未說他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那麼和尚的生命意義到底是什麼?他不相信這麼一個慧覺嚴肅的僧人會過沒有意義的生活,如果說這種生活是由他自我抉擇的則更不可能。但是如果了空和尚的生命沒有意義,那麼他自己的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裡呢?他的生命也不過是由一些沒有意義的生育喪葬,慾望滿足而組成。那個和尚真是一個謎。他們的幸福即將來到,如果他不能合理的解決了空和尚在他心裡引起的問題——這些問題正在咄咄逼人——那麼他便會懼畏他的幸福也是屬於虛幻起來。如果他不能駁倒了空和尚虛無之說,不能確立孔教理性生活的意義——這種生活方式他和他的祖先一直勵行,而他的兒子及其後代也將克紹箕裘,那麼他經年的渴望,他太太的祈求,甚至他即將來臨的兒子——那個傳宗接代的繼祖——豈不都失去了意義而且還顯得滑稽呢,因為他常常懷疑了空雖然面無表情而實際上暗帶譏諷,嘲弄這些無俗人的愚行。
然而了空和尚也絕非一個能夠完全免卻俗情的人。他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了空和尚也會變得激動,不管他如何抑制,到底露出了真情,這種俗情是犯了《金剛經》的大誠的。因此那一幕對他更是一個大謎,比了空表面的虛靜更是令人不解,他一直猜疑了空那種虛靜後面瞞藏著他的真性。
那是個大年初二,比他太太告訴他喜訊那晚尚早四十來日,那是個地日,比天日晚一天,比人日卻早一日,他太太提議到廟里上供。他欣然同意,因此可以免拜年客人的干擾,而且大雪初飄,他想起了東門城外那些盛開的梅花來。踏雪尋梅一正是吟詩的佳題。他們坐了轎子去;在東門外結冰的河岸上,他們便下了轎,徘徊起來,數點紅梅傲開在黎黑虬蟠的枝干上十分嬌艷;但是他們夫婦倆不到一會兒功夫卻鑽回到簾幕四垂的轎子里去了,因為他的太太不耐寒,而他也覺得這股切骨的冷風比起他連顫抖的魂兒招來的那般詩興,勁兒卻要大一些。而後楊居士楊太太倆便直接駕到了普濟廟,他向他的朋友了空和尚拜個新年,她便向佛祖上了地日的香供。
寒雪殘寺——這又是個寫詩的好題材,不過那一刻他卻一心一意的思著廟里取暖的爐火。因此他沒有人敲即便推進那咿呀作響的廟門,把那四個粗聲大氣的轎夫留在廟旁破舊的接客室里,由他們拾點地上的乾枝在內升火取暖;他和他太太穿過天井便到了後堂的小屋內。他們發現那個老僧正在合目入定。這位訪客一進到這間屋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這間房間比外面卻暖不了少許。他看看那些窗戶,他認得窗戶上那些洞眼還是用他貢奉的紙張粘補起來的,天花板還差強人意,那一次大雪之後,他遣來補的泥水匠倒有一番手藝。然而他對竪坐在素木無漆的板凳上那個蒼白萎縮的老僧著實起了一番憐憫之心。他們尚未就坐,那個和尚便張開了目,朝他們唱了一嘴,冷肅的笑了一下說道:
「施主請坐,這種天氣來向佛主上香,施主一定會得到佛主福佑。老李已經就臥,貧僧自去替施主升火烹茶。貧僧有積雪一甕,佐茶一定清香。」
他離了座,僵直的走動著,他彎身抬起一些樹枝的當兒,就輕微的咳起嗽了。
「老法師,也太節儉了,為什麼自己不升個火取暖呢?明日叫老李到我那兒,我讓他取些木炭來。」
「哦,不必了。這樣嚴寒的天氣,也遇不到好幾回了。」
「難道法師還在思念今世苦修,來世便會到極樂世界去享福嗎?法師今生那麼清苦,我當然不反對你沈澱在希冀之中,但是我卻以為法師也不必太過略視今世。」
了空將那些水珠滴瀝棉絨般的小雪球倒入鐵鍋,鍋下爐火初熾,慢吞吞的走回原座,眨了眨眼睛說道:
「極樂淨土,咫尺天涯,貧僧自當隨時警惕。積雪本藏於甕,後注入鍋,而今置火上。積雪雖喜火溫,而貧僧卻懼積雪誤將猛火視為極樂了。」
他記得正在那時,他太太便從帶來的籃子中在一些蠟燭、香把、檀木、油瓶下面取出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黃布來:裡面一件嶄新棉襯里的黃袍,黃得比包裹的布巾要深些,但是大為鮮明,在火光中熠熠閃耀。
「師傅,這是弟子的一點薄禮,是弟子用積蓄買來親手裁成的。師傅肯不肯賞臉穿上這件法衣呢?」說完了,她一陣臉紅。
了空對她注視良久,那幾乎是一種令人心憂空茫的凝睇;他將衣服拿過來穿上,向他及他太太各施一禮,然後說道:
「貧僧向兩位施主有禮了。這真是功德無量!」
他覺得了空的語調聽來頗譏諷。他也注意到了空施禮時那份罕有的虛套,他接受其他供禮時一向無動於衷的。
然後了空喟然太息道:
「事實證明,貧僧太過衰弱,太過脆弱。貧僧要遷居了。」
於是他的雙目又注定在他太太身上,但是他的眼神卻充滿憂愁苦痛,而非快樂滿足。
「這下法師可明白啦,」他說道,「苦行修練終久一無所獲的。法師還是安享餘生算了。如果法師想遷到較為溫暖的地方,我與內人倒是有心相邀。法師可視捨下如己處。」他挖苦苦行修練實在是在打趣了空和尚,他還不至自貶身分,趁了空感恩施禮的當兒,就用言語來攻擊了空的要害。
「苦修不會那麼容易駁斥的,但是貧僧太過衰弱了。貧僧向未造訪施主府上,然而貧僧卻恐有一天會到府上,盤桓數日了。施主齋室的藏書,施主夫人的烹調,貧僧相信必如施主所說那般可口,這些對苦行僧都是一般的引誘。由此觀之,貧僧雖數度摒卻俗念,恐怕終久將至施主府上。然而貧僧刻下要謝卻施主,貧僧實在太過脆弱了。」
了空答話時語調雖然仍帶嘲諷,但是卻奇特的激動,而後他又合上雙目入了定,對於訪客及火上滾水都不聞不問。
了空對他的邀請拒絕了好幾次,每次都自稱衰弱,以為藉口。不管他太太的態度如何,他這個主人倒從未堅邀;因為第一、請個和尚來住在家裡於道統不合;第二、了空那麼衰弱,他的大限隨時都可指日而待了。年紀太大,不宜作客,了空一定瞭解此理。譬如說,他來呆個三四個鐘點,甚至吃頓素齋,和主人家聊聊人生哲理,
生育死滅,那樣他倒最受歡迎。但一次也未來回拜過……
他以為他在打瞌睡或者做夢。當他瞇上眼睛時,他看到的東西都蓋上一層霧似的,只有那根蠟燭有點太紅太大,看起來太刺目,蠟炬的暈圈有點逼人,那轉光圈像浪頭似的,忽進忽退,卻留下一些閃爍的光芒。使得他的惺忪睡眼不停的眨著。他覺得又聞到了那陣強烈醉人的檀香一般,他太太那天在廟里後來將檀香和紅紅的蠟燭、香柱、長命燈一齊點上,供給塑了金面的佛祖,那尊佛祖緊閉著嘴巴高高的坐在陳年破舊黃幕後面的極樂世界里,香煙裊裊,灰塵撲撲,氣息粉,禱聲喃喃——如來佛佛心大悅,因此賞了他一個兒子。他也喜愛那股檀香的濃郁,使他憶起陣年紹興的味兒來,那晚他太太宣佈了喜訊之後,他和她在滿月之下相慶祝,他瓦杯里的紹興直沁得他的舌尖又癢又麻,他太太的兩腮紅得像傲然枝頭,雪裡顫抖的梅花一般一真是值得書寫如許詩篇;然而那壇紹酒埋藏地下已有卅八年或開九年了,他一出生便埋好了,按理要等他做父親時才准啓開,可是他卻犯了規矩,來不及等到兒子真正出世便破了土,但是他等待得太過長久了,他跑到祖墳上向他的先人告了准,他相信他們允准了他,至少他們也得原諒他;要不是他有了後嗣,那壇紹酒恐怕永遠得埋在潮濕的地下,除非他那些鬼鬼祟祟虛假不誠的堂兄弟在他死後搬進屋內發現了那壇酒,他們會把他的太太攆走,也許她那時兩腮梅花褪盡,只剩了殘雪,他父母祖先那些靈牌恐怕也給一一請出,那些靈牌呆在正堂祠里新潔黃絹的幕後一向安安樂樂,而此正堂後面他太太正在悶熱的臥房中,左右擰扭,混身帶血的靠近朱紅的腳桶坐著,預備做一個快樂的母親了;那壇酒雖然只埋了卅九年,可是已經陳夠了,他一開壇,便嗅到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一咳,好個陳年酒香!一罈子的瓶蓋掀開後,底下封條上他父親的印鑒尚可辨識,他太太看他開壇時也發出輕約的驚嘆,她的棉襖扣眼裡插上了一朵梅花——他相信是一季中最後的一朵,那天下午拜完祖墳返來時,他太太採摘下來的;在月光下,他好像看到有個妖精跳出來在伸展他的手腳一般,愈長愈大,比繼祖長得還要快躍,一陣陣的發出那笑聲,好像經過了卅九年地底的監禁,終算有機會出來侍候他命中的主母,替他們日後帶來幸福。明天——也許今天?——他將仍舊飲的這一壇酒,然後在天井內他曾祖種的那棵柏樹蔭下,就在同一個角落里,挖了土,他將把那個舊瓦壇裝了新紹酒,封上一厚棉紙,蓋上他的印鑒,合上本來那個藍瓷蓋,而後置入土中,等到三十九年之後,不,快點打消這個念頭,只要十九或廿年後他的兒子繼祖便會破土啓壇慶祝下一代的新生,他與他的太太都時屆高齡,但卻不必老得像那個老和尚一般,都笑得像兩個祖爺爺祖奶奶,十分十分的尊貴。檀香的味兒好極了,撲鼻入腦了令人奮亢,使得佛祖也喜悅起來,就如同地裡取出的紹酒一般。香煙的氣息亦佳;味溫色青,可以醒腦,有如香茗酒入沸熱雪水之中。香煙上升,如同竹子一竿,粗大似兒臂,直探天聽,祖宗神祇,皆大歡喜。但是今晚卻是誰在燃檀香呀?他在臥房及其他地方都沒看見藏備有這樣東西……
當檀香氣蓬勃四起,威脅到他感官的銳覺時,他搖醒了他自己,張開了眼睛。他太太的呻吟又起來了,這次呻聲大作,失去了抑制。
他立起來,揩揩眼睛。蠟燭所剩無幾,黑色小燈心浸在一潭紅蠟油里吱吱發響。炬光突然一跳,他往後閃了一下,照亮了他驚惶的面孔。而後四周便暗了下來,只剩下一縷青煙在他頂上裊裊飄浮。
他走到門邊,好像移動這幾步,他便離得他太太近一些似的,他太太的呻吟已經尖起來,但是醉人的檀香圍著他愈來愈濃。他覺得整幢房子都是檀香木造的一般,房子著了火似的。
他打開門,但是馬上退卻了一步,因為外面在落雪,雪片削到他臉上來。外面香柱的火頭已滅,但是那架又高又窄的香案卻蓋上了大理石一般,那棵柏樹開滿了一樹銀花似的。他看見一個人影穿入天井,向正堂走去。那個人經過樹下,他認出那便是那個衰瘦的了空和尚,穿著他太太做給他的黃袍,滿身覆著晶亮結實的雪片,那件衣服看起來光亮得好像全用黃金鑽石鑲成的一般。和尚的身影走得很快,他還未及看清他的面貌,他已打開正堂的長窗,消逝在屋內的黑暗中。
於是他便聽到一聲啼哭,嬰兒的啼聲。
第二天早上,陽光明艷,他開始寫請帖給親友來吃喜酒。他寫了幾份以後,擱下了筆,交叉著腿,捻起他散鬍鬚髭來,他的朋友了空——應不應該包括他呢?那個老和尚不知到底怎麼樣了?那個老和尚之謎比起這個新生命的誕生,更加神秘。大門有人敲門,王媽帶進人來。並不是他的堂表親戚來問他太太,不過這個人倒也有點預期得到:他就是老李,普濟廟的聾啞蒼頭,頭纏白巾,滿眼淚水。這個人跑來有喜事的人家,一副哭喪德性,王媽看著顯然不樂意。老李從罩衫里掏出了一封信,雙手顫抖的遞給了屋主。信上筆跡瘦勁,他認出是道地的北魏體,其信如下:
楊居士有道
今夕將他游昔嘗與仁者言及此今則有所驗矣此行極樂淨土或非衲之所能希冀幸仁者勿哂誚之暫徙新廬略償宿債聊以自慰耳坊里或以功德圓滿遷隱他方實則塵緣未斷警兆屢驗良友厚情猶難棄絕竊恐道行微薄,終為所誤也
衲了空頓首
他抬起頭來,外面開始溶雪,屋檐水聲滴瀝,有些地方卻懸掛了一條條冰柱,在朝陽里閃耀得如同水晶一般。他聽到嬰兒又啼哭了,那是一聲聲從一個結實的胸膛發出宏量盛滿的嬰啼。
白先勇譯
轉載自:夏濟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