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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秋陽(台灣印象)

 

張純瑛 

 

近年返台,在台北衡陽路、西門町一帶,常常見到一種人,讓我感受複雜。例如那次在西門町的「清真一條龍」,一對夫婦走進來,男的頭髮灰白,女的略微發福,他們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拿起菜單細細端詳。在桃源街著名的牛肉麵店、中山堂旁邊窄巷內的隆記菜舘,也常見到這樣的夫妻。

 

只瞧一眼,我立刻了然於心,他們完全和我一樣,成長於台灣,立業於美國,旅遊過無數國家,卻總忘不了台灣。對他們中的某些人而言,台灣是漫長人生中的一個中途站,昔日隨父母倉促遷台,只待了短短四、五年便赴美留學;可是在風雨如晦的漂萍年歲裡,台灣曾經提供了唯有家園才具有的溫暖和安定,度過了單純卻充滿浪漫情懷的大學時代,是心目中永難忘懷的另個故鄉。他們之中,某些人在台已無親人和住處,但走遍千山萬水後,仍然一次次地飛回台灣,想從面貌依稀或全非的大街小巷中捕捉家的記憶。

 

他們必去衡陽路、西門町一帶,那是青春華年曾經留連之地。那裡的建築和街巷改變甚少,乍見之下,會以為光陰凝滯於斯;實際上,昔日男女約會的聖地——西門町的電影街、純喫茶等,已被更合當今青少年口味的潮店取代。成衣店驅走了衡陽路的綢布莊,咖啡坊入駐重慶南路上一間間歇了業的書局,只剩一些老字號的小吃舘子,依舊在和時代品味的更迭,諸如舖天蓋地入侵的日本料理、義大利菜、美式速食等,做著生死存亡的掙扎。鄉音未改鬢毛衰的海外歸客們,只有在那些裝潢不變的老店,咀嚼著異國夢迴思念不已的故鄉美食時,「回家,真好!」的感覺方才暖暖地流淌於胸臆。

 

在他們身上,我見到自己形象的投射,感受到同類人的親切;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心酸,韶華匆匆,我們俱已老去,重履少遊舊地,太多的人事變遷,真是欲語還休。

 

然而我注意到,這個孕育我成長的島嶼也和我一樣進入了熟齡期。

 

近年頻繁往返海峽兩岸,走過大陸眾多省分,見到無數三、四線城市密集高樓建構的天際線、長虹畫空的巨大橋梁、四通八達的公路與鐵路交通網,對照之下,台灣大城小鎮仍多停留在數十年前的舊貎,首善之區的台北市亦然。我很難相信,八○年代兩岸的都市發展程度與當今正好相反,四十年來彼長我消,差別竟然呈現一百八十度的反轉!

 

這正反映了台灣人口老化和少子化的雙重現象。「世界人口綜述」(World Population Review)網站對全球二百個國家做出2019年生育率預估,台灣竟然以每位婦女生下1.218個孩子敬陪末座。為何台灣年輕人那麼不願生育?有些人指出,是因為年輕人普遍薪水低,難以負荷養家活口的重擔。

 

此說不無道理,但看在我們這代人眼中卻相當感慨。我們小時候,物質貧乏,政府還提倡「克難運動」,多數家庭僅靠父親一人的微薄收入持家,生活過得相當清苦,卻也都生了一群兒女。再說,2019年生育率居首的前九個國家全在非洲,尼日、索馬利亞、剛果等,人均收入都不及台灣。

 

社會邁向熟齡化和少子化,也是歐洲持續多年的趨勢,在日本、韓國亦為嚴重問題。因素錯綜複雜,除了年輕世代的財務能力對抗高昂的房價、托兒和教育費用備感左支右絀之外,傳統的倫理觀念發生質變也是原因,男婚女嫁與養兒育女不再被視為人生必行之路。

 

沒人再相信「養兒防老」,舊日父母節衣縮食,犧牲自己培育下一代的情況已成明日黃花。養兒既無法防老,辛苦賺到的錢不如自己享受,造成這些國家旅遊業發達,餐飲業趨於精緻,步調節奏放緩,生活細節注重情調。這些改變使得台灣成為一個適於養生休閒的樂土。近年我行腳台灣,不再局限於花蓮、台東等熱門旅遊區,而是深入宜蘭、桃園、新竹的山區,諸如太平山、拉拉山、司馬庫斯、雪霸國家公園等等,靜賞這個多山之島最豐富的資產——幽茂森林,向其中一株株高齡兩千年以上的神木致敬。我下榻的山中莊園,從飲饌到房舍,不走財大氣粗的奢華路線,淳樸中展現的是細膩的體貼,低調的雅緻,能令遊人徹底放鬆,從容自在如眼前的雲海,在山稜上舒卷遊移,在幽林間飄忽不羈。

 

不僅是年輕人,整個台灣社會已經失去以往「客廳即工廠」那種全民打拚經濟的昂揚鬥志。不知是否因為金錢不再是生活中的首要目標,人們也變得慈眉善目?返台逗留的每一天,只要和人們接觸,無論去縣政府辦事、公立醫院看診、逛街詢問店員、路邊問道陌生人、搭公車請教駕駛、坐計程車和司機交談……只要與陌生人有言語交集,便能感到台灣人民大多數溫和有禮,樂於助人。更令我驚訝的是,很多人願意貢獻時間做義工,因此,台灣才發展出慈濟這樣世界級的慈善組織。因著友善溫柔的人群,我在台灣的每一天心中都充滿了喜悅,覺得美好的世界就應該具有如此的人際關係,老舊的市容完全無妨人間的美麗。

 

熟齡化的台灣,有時讓我們這一代為歲月不可逆轉的變遷而傷感,但它也有一種和煦的氣質,像秋日的太陽掛在清澄的藍天上,懶懶地將它的溫度曬在我們的身上,吸引著我們一再回到這個故土治療鄉愁。(寄自馬里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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