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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

 

作者:周素鳳

我的母親是台灣台南人,受日式教育,內斂溫柔,傳統的賢妻良母。我的婆婆是安徽涇縣人,豪氣直爽,婚後十年即離婚離家,獨立生活。兩位背景與個性南轅北轍的人,有不同的婚姻經驗與親子關係,晚年對家」的期待也不同。

 

母親在和樂的家庭成長,家人關係緊密,感情深厚。她婚後辭去教職,相夫教子,「家」就是她生活的重心。父親過世時母親六十二歲,五個孩子加倍孝順,深怕她感到孤單。母親一直與弟弟一家同住,後來體力日衰,深居簡出,雖然一直有人全天候照料,兩個姊姊和我還是輪流回家探望。長居美國的小妹週末必定打電話長談至少一小時,幾十年如一日。在越洋電話十分昂貴的時代,絲毫不手軟。

 

母親一生享受濃郁的親情,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對親情的依賴越深。對她而言,「家」代表家人緊緊牽繫,遊必有方。到了晚年她病痛纏身,對家人的依附感越重,我們也盡可能分工合作,輪班陪伴,沒有考慮其他照護方式。

 

婆婆的家庭經驗和母親截然不同,她是養女,窮鄉僻壤加上戰事紛擾,沒有機會接受完整的教育。婚後隨公公服務的海軍來台,然而夫妻不睦,性情剛烈的婆婆選擇離婚,拋夫棄子。公公過世後,七十多歲的她重溫闊別三十多年的家庭生活,面對失而復得的親子關係,婆婆似乎進退失據,仍舊以先前的方式對待已經成年的二兒一女,以管教表達她的關心。加上她主觀認為子女偏袒父親,憤恨難平,兒女自然敬而遠之。

 

其實婆婆是個熱情大方的人,對我疼愛有加,愛屋及烏,也喜歡我的家人,不時探望我母親,陪她聊天。兩位老人,一個普通話半生不熟,一個口音頗重的安徽腔,卻也相處甚歡。婆婆一生兩次出國旅遊都是與我們家族共遊,吸引她的應該是我娘家的家庭氛圍,那是她心嚮往之卻又不可得的親情。

婆婆九十二歲時因心肺問題住院,之後因需仰賴氧氣,醫師建議送往有基本醫療設備的「護理之家」。我們擔心她會排斥,騙她是轉院治療。沒想到那邊的照服員輕易地用「撒嬌」收服了個性剛硬的婆婆,幫她換好尿布要她舉雙手擊掌,灌食完畢會俯身親吻她的臉頰。她的狀況漸好,氧氣管、鼻胃管、尿管都拔掉後,推說沒力氣,甘之如飴地繼續「住院」。聽說她每天會按床頭的鈴,召喚照服員過來親她,直教她的子女大呼不可思議。

 

有回我去探望的時候,她滿臉淚痕地說某某人要離開了。我到護理站問詳情,原來是有位照服員三個月後將返菲律賓。之後我走回婆婆房間,她已經坐起身,三個照服員站她前面,三個跪在她的床上,六個人圍成一圈細聲安慰,摸她的頭,揉她的肩,攬她的腰。我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多餘的外人,不知如何是好,婆婆看出我的尷尬,對我說;那你先回去吧!還有一次婆婆撞到頭,緊急送附近醫院縫了幾針,之後外子開車來接,我告訴她,我們現在要送她回家。她沉默片刻後對我說,我要回去小女生那個醫院。

不知道是衰老多病讓婆婆卸除了一輩子的武裝,還是小女生貼心的照顧以柔克剛,征服了她的強悍?婆婆隔年在護理之家安詳辭世,不久之後我們收到一位回到印尼的照服員傳來的訊息:Grandma came to my dream, smiling.在婆婆心目中,最後那個地方雖然不是家,卻滿足了她對家的期待。

  

(原載201947日《大公報》大公園)

Tags: 周素鳳,母親,家,婆婆,護理之家,以柔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