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師

胡老師,謝謝您!*

 

He disappeared in the dead of winter.

他消逝於隆冬之際。

                                W. H. Auden, “In Memory of W. B. Yeats”

奧登,〈紀念葉慈〉

 

胡耀恆老師在隆冬的時候離開了我們。杏壇、劇壇、文壇頓時失去了一位備受敬重的長者,我個人則失去了一位十分可親的恩師。

 

五十多年前,胡老師剛從美國回來任教臺大外文系,我是系裡的助教兼研究生。有一年歷史系透過傅爾布萊特基金會聘來一位美籍客座教授,外文系遂情商教授夫人義務在系裡授課。當時的文學院院長朱立民老師十分貼心,會不時邀請遠客夫婦到家裡小坐,打打撲克牌解悶。有一次,我和其他幾位助教也受邀加入其中一個牌局,記得遊戲的名字很有趣,叫做 “spit in the ocean”。從來沒有玩過的我,雖然事先聽了解說,還是搞不清楚狀況,一開始就出錯了牌。這時,胡老師立刻替我解圍,說我是第一次玩的生手,這一把算是練習。我因此保住了小小的賭注,更保住了面子。胡老師的及時救援給了我深刻難忘的印象。

 

胡老師擔任外文系系主任期間,有一天找我到辦公室懇談,要我準備開歐洲文學課程。他看我面有難色,緩緩解釋說,歐洲文學是西洋文學的重心,教學相長,對我的學術研究會有幫助。了解這是他的苦心,我就勉為其難接受了任務。果然這門課拓寬了我的眼界,日後雖然沒能成為專家,倒是對整個西洋文學的發展脈絡有比較清晰深入的認識。

 

一九八五年,我應邀到美國維吉尼亞大學擔任傅爾布萊特客座教授一年。攜家帶眷初到異地,幸虧胡師母介紹她在學校所在地 Charlottesville的親戚Aldrich 夫婦,他們不憚其煩地帶我們四處找房子、買汽車,解決了最麻煩的事;更重要的是使我們心裡篤定、不覺孤單。那一年是我們全家最愉快的海外回憶。他們的厚恩不敢或忘。

 

胡老師的英文名字叫John,連名帶姓念起來好像「漿糊」。師友之間常常以此開他玩笑,說他糊塗。他聽了總是一笑置之,從來不以為忤,甚至還會以此自嘲。其實他只是不拘小節而已;大事清楚,絕不糊塗。他機智風趣、學識淵博、心胸寬大,說他「江湖」還比較貼切。

 

一九七一年,算起來已經超過半世紀,他從美國學成,回到母校擔任外文系客座教授,主授戲劇。同年回來的還有葉維廉教授(詩學)。連同原來就在系裡的朱立民教授(美國文學)、顏元叔教授(小說、文學批評),都是一時之選,臺大外文系師資陣容陡然空前堅強。他們意氣風發,開創了國內文學界的嶄新局面,影響直到如今。

 

這陣風潮裡,胡老師的功勞不可磨滅。其中之一是共同墾拓了國內比較文學研究。這一重大學術領域的推手除了他和前述幾位師長,還有中文系的葉慶炳教授、藝術大學的姚一葦教授、臺灣師大的李達三教授等等。其二是他擴張了戲劇教學與研究的範疇。中西戲劇原是他的專長,因此,當顏元叔老師以極大魄力主持空前的「淡江西洋現代戲劇譯叢」計畫,一口氣推出歐美戲劇家四十位,一百多齣劇本,這時,胡老師接受敦請寫了長篇的評介。也是他,催生了中華戲劇學會,擔任創會會長,凝聚國內戲劇界的力量,並且參與國際交流活動。

 

他在外文系成立不久的碩士班授課,我有幸躬逢其時,在「比較戲劇」課上跟他讀了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的作品,得以認識史詩劇場,開闊了眼界,也因此能夠參與淡江戲劇譯叢的工程,翻譯布雷希特的《四川好人》和《高加索灰闌記》。他或許不知道這份機緣對我日後的研究方向影響有多大。

 

一九七二年六月,外文系創辦了《中外文學》月刊,由朱立民老師擔任發行人,顏元叔老師擔任社長,胡老師是第一任主編。他在創刊號明確指出該刊的三大發展方向:一是「中文創作」,二是「文學論評」,三是「外國文學譯介」。整體目標就是提升國內文學創作與批評的水準,並且開拓視野,與國際文壇接軌。篳路藍縷,創業維艱。他為《中外文學》奠定了穩固的基礎。最感人的是,秉承他的老師夏濟安先生主編《文學雜誌》的熱忱,他會以編者身份邀約一些年輕的投稿者,討論他們的作品。在他的鼓勵之下,這些作者有許多是今日文壇的重要作家。

 

作為老師,他的熱情也表現在教學上。性情中人的他,在課堂上讀到動人的作品,例如希臘悲劇,會感動得落淚,自然也感染到眾多學子。這是許多受教於他的畢業系友津津樂道的事。他在擔任系主任的時候,經常邀請同事共進簡單午餐,除了表達關切,也會討論系務的發展,聽取他們的意見。

 

胡老師在臺大的另外一大貢獻是規劃成立了戲劇系所,擔任多年的掌門人,結合學術與實踐,不僅活潑了校園的人文藝術氛圍,更栽培出許許多多當今國內舞台幕前幕後的重要角色。出了校門,他在國立中正文化中心主任任內做得有聲有色,除了引進國外著名表演藝術家和團體,也創辦了《PAR表演藝術》雜誌,成為國內表演藝術界最重要的交流平台。

 

以上種種事業上的傑出成就誠然令人佩服歆羨,但可說都是為人作嫁;奉獻了自己,成就了眾人。對於既有才華,而且深懷學術理想與抱負的他,未免有些可惜。幸而退休之後,他得以回歸研究,終於在2016年完成了厚厚兩大冊、五十多萬字的《西方戲劇史》。這是他畢生學術研究的心血結晶,也是海峽兩岸第一部內容涵蓋西方戲劇文學、劇場、以及理論的名山之作,給後學樹立了努力前進的標竿。這本書交由三民書局出版,也償還了他因為公忙而積欠多年、始終念念不忘的人情稿債。胡老師應該了無遺憾了。

 

有幸成為他在臺大的第一屆學生,我在這裡說一聲:胡老師,謝謝您!

 

*轉載自《文訊》2024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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