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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鄭培凱:懷念英千里老師

 

作者:鄭培凱

 

 

他是《大公報》創始人英斂之的兒子,也是著名演員英若誠的父親,而在這裡,他是臺灣大學六十年代外文系同學眼中的英千里老師,是一個背井離鄉、煢煢孓立的旅人,是風度翩翩、智慧博學的講授英國浪漫詩歌的教授,是視死如歸的志士仁人,也是謙和的基督徒。總之,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生命。

 

懷念英千里老師

 

 

回憶青少年時期的師長,翻開記憶深層的殘餘,很像進行偵探工作,打開了封存幾十年的檔案夾,發現其中只有寥寥幾頁資料,而且筆跡已經模模糊糊,因歲月的磨蝕而褪了色。我不禁想像,自己若是倫敦的福爾摩斯或巴黎的馬格磊探長,會不會拿到燈下仔細瞧瞧,從中探索出一些蛛絲馬跡,或許還可以找到自己年輕時候的蹤影。記憶的深層像幽暗的海溝,遊過一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還有不時纏繞在足踝的海草,把你拖向冥漠的深淵,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分不清眼前浮現的影像,究竟是過去的魂靈,還是自己思念的糾纏。

 

十多年前,想寫一篇紀念恩師英千里的文章,找了些資料,向當年同班同學發了電郵,立了個檔案夾,文章卻一直沒寫。最近翻出來整理,發現有些材料糾纏不清,令人懷疑,有些卻記錄了同學們深沉的懷念,可算是我們六十年代台大外文系的集體回憶。有位同學喬伊絲(Joyce)是外交官子女,讀到“大二”就去了美國,卻一直和我們保持密切聯繫。或許是她只在台大讀了一年書,記憶就特別深刻:

誰會忘記英千里這樣的老師呢?在短短的一年中,我們真是幸運,有他作為我們的老師與院長。是他把我們引向了西方文學世界的根源:希臘神話與《聖經》……我也永遠忘不了我們私下談論他的生平片段。我現在回想,他在日本侵華時期坐牢,受過多少折磨與痛苦,在臺灣離鄉背井,遠離家人,是多麼孤寂。我們父母那一輩,都遭到類似的痛苦命運,遙望家鄉,到死都無法葉落歸根。我聽說英千里有個兒子是著名的演員……我來到美國以後,每次在報刊上看到他的名字,就想起他父親孤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臺灣,每年面對一百多個新生,給他們講宙斯、維納斯、赫丘利斯、亞當與夏娃、肯恩、亞伯拉罕……我們就在教室聽得入神,聽那些上古世界的故事及苦難,如真如幻。他從來沒說過自己經歷的苦難,我們是如此的幼稚,如此無知!你寫文章紀念我們愛戴的英老師,一定要寄給大家分享,別忘了。

 

還有一位後來在紐約當了律師的同學說:

我們敬愛的英千里老師,給我們上西洋文學入門,讓我從希臘神話中深刻認識到西方世界的愛恨情仇。還有他的翩翩風度,顯示了我們身上缺乏的涵養,那是他西方學養與生活經驗的積澱。

 

有一位後來成為教育心理學教授的同學說: 

 

提到英千里老師,當年我選修他的“希臘羅馬神話”,在文學院大教室裡,只見他搖頭晃腦、雙手比畫,像說書的,娓娓道來,有滋有味!“話說××女神,當年如何如何……”我們在台下聽得如醉如癡。沒想到三十多年來我教心理學,許多典故都源自mythology,如:“Oedipus Complex”,“Electra Conflict”,“Narcissism”……每上到這兒,我就也說一遍這些古老神話故事,我的學生們似乎也聽得如癡如“夢”!

 

一位在美國教比較文學的同學,大概總是關心中西文化比較,就說:

我記得“大一”修英千里老師的“西洋文學概論”,他強調:“中國人最重視倫理,而西洋人重視的是宗教。這從‘國罵’和‘洋罵’之差別可見一斑。中國人罵×你娘,×你祖宗八代,你一定會跟他拼命。外國人要是罵你Go to hell,中國人就不會感覺那麼痛,甚至會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菩薩精神。反之,你若罵西洋人Go to hell,他可能會揍你。但你罵他×你祖宗八代,他會覺得不痛不癢,心想:‘那幹我什麼事?’幽默的人甚至可能會說Be my guest!”

 

留在台大外文系任教的高天恩後來告訴我:

 

記得那時英千里老師還是系主任,但系務都任由助教們處理。也記得後來參加了他的告別式,但忘了是在哪個教堂,印象最深的倒是王文興及林耀福等年輕講師個個西裝筆挺。當時他們頂多三十來歲,如今都已年過七十,從台大退休了。……英千里之子是英若誠先生,曾在大陸翻譯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並主演該劇,十幾年前在臺北國家劇院的貴賓席上看到他的身影,驀然想起英千里老師的點點滴滴,我便趨前向他致意,談到英師若干細節,若誠先生原本木然的臉漸漸浮現了感動的表情。可惜他也過世多年。

 

點點滴滴,都是追憶,也都是滿懷深情的感恩。

 

上臺大外文系的時候,我還讀過一整個學期的“英國浪漫詩”,授課的老師也是英千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臺灣,說到英文領域的泰斗人物,一是台大的英千里,另一位則是台師大的梁實秋。當時坊間通行的英漢詞典,也順應學術名家的效應,一本是英千里主編,另一本是梁實秋主編,成了我們學習英文的主要工具書。那年我剛進台大,有一門外文系必修課是“西洋文學概論”,主要是講希臘羅馬文學,由英千里自己執教,大概是特別重視西方文化古典傳統的基本知識,要讓每一個同學都熟悉荷馬史詩的世界,知道海倫之美可以傾國傾城;阿喀琉斯刀槍不入,只有腳跟是致命的弱點;知道木馬屠城的緣由,以及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年的歷險故事。英老師講起古希臘神話,著眼於荷馬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與《奧德賽》,講得眉飛色舞,十分動聽。他講課的方式比較特殊,雖是英語為主,卻中英夾雜,一會兒英語,一會兒中文,英語是標準的“國王英語”(King’s English),中文則是標準的京片子。從學長那裡知道,英老師一九一三年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隨比利時神父雷鳴遠到歐洲去求學,一九二四年從倫敦大學經濟學院畢業,至少通曉五種外語,英、法、西班牙、拉丁、希臘。上課只用中英兩種語言,是考慮到我們的程度,怕使用了有如天書的古希臘文,會嚇到剛入學的新人。

 

 

英老師的希臘羅馬文學是入門課,講述希臘羅馬神話故事,給我們填補西方孩童熟知的知識典故。我從小喜歡閱讀荷馬史詩故事,覺得這門課稀鬆平常,沒花什麼功夫,只覺得英老師聲音好聽,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像在上一門吟誦課。那麼,怎麼會在“大一”那年,又去旁聽了一門英老師為高年級學長開的“英國浪漫詩”呢?說起來,就有故事了。

 

剛進大學,有高年級的學長來幫忙輔導,怕我們人生地不熟,萬一觸犯校規,或是選課出了問題,耽誤了學習。輔導我的是位學姐N,身材高挑,性格開朗,雖然容貌並不特別出眾,但充滿了青春活力,在學校也是個風頭人物。她對我非常好,從選課到日常生活,參加什麼社團,如何應付系裡的功課,照顧得體貼周到,就像我的大姐姐一樣。有一天,她問我可不可以代她去上一門課,把上課筆記抄給她,讓她有時間去陪男朋友。幫師姐上高年級的課,我的自我感覺良好,便說可以啊,是什麼課?結果就是,聽了一學期英老師的“英國浪漫詩”。

 

英老師教浪漫詩,完全用傳統教學法,就是上課念詩,好像古代私塾先生吟誦古詩那樣,一首一首念下來。好在他還夾雜著中文的講解,分析英詩格律與詩歌用詞的特殊性,偶爾還說說英國文人的掌故與軼事,增加不少趣味。他用的課本是一本厚厚的Major English Romantic Poets,主要是五位詩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濟慈,好像也有布萊克與彭斯,因為我記得他講過這兩位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講湖濱詩人通過詩歌寫作,回歸大自然的體會,有點像中國道家的自然觀,是天人合一的心靈純淨。好像大半個學期都在讀華茲華斯,誦讀“Tintern Abbey”“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不說,還介紹了華茲華斯自傳體的長詩《序曲》(The Prelude)。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英老師上課從來不講基督教與英詩的關係,即使講到詩句中有上帝感召的段落,也只是一言半語帶過,從來不加以發揮。英老師不是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嗎?他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嗎?為什麼講華茲華斯,從來不提基督教心靈昇華與詩歌創作的關係呢?

 

英老師上課講詩,最好聽的是吟誦柯勒律治的《古舟子歌》與《忽必烈汗》,好像古代巫師或喇嘛誦經那樣,讓人感到是天外傳來的籟聲,可以體會到浪漫詩悅耳的韻味。他特別告訴我們,“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中的ancient一詞,不是“古代”的意思,而是古英文的“老”(old),所以不該譯成“古舟子歌”,應該是“老船夫之歌”。

 

上完一學期課,把筆記交給師姐,從此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浪漫的經歷是否完滿,是否有了浪漫的結果,倒是讓我因緣際會,好好認識了英國浪漫詩。

 

英老師身體羸弱,講課卻很認真,中氣雖然稍顯不足,聲音倒是挺大的,而且其上流社會的倫敦腔,咬字清晰,十分動聽。老師上課的時候,乘坐一輛私家三輪車而來,穿一身筆挺而稍微老舊的西裝,打著領帶,有點沒落貴族的派頭,對我們這些大學青年倒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在課堂上講荷馬史詩的特洛伊戰爭,娓娓道來,就像老人家給孫輩講傳說故事一樣。講浪漫詩,念得抑揚頓挫,讓我們從他吟誦的音感中,多少體會了英詩的韻律美感。他講課的時候有個極為特殊的動作,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就是他講書講了一段之後,或許是因為口唇乾澀,會伸出舌頭,從左邊嘴角舔到右邊嘴角,一堂課會重複舔舐幾遍。我坐在下面聽課,有時會走神,就覺得老師這個動作十分可愛,有點童趣,讓人聯想到愛因斯坦吐舌頭那張照片。 

 

學長告訴我們,英老師是滿族,家裡信天主教,父親英斂之創辦《大公報》,是創社社長兼總編輯。英老師從倫敦大學經濟學院畢業,返國協助父親創立了輔仁大學,終身奉獻給中國教育事業,是很偉大的教育家。我們還聽說,英老師在抗戰期間利用輔仁大學從事地下工作,兩次被日寇逮捕,坐了三年苦牢,屢遭嚴刑拷打,一直到抗戰勝利才放出來,身體受到極大摧殘,落下了嚴重的胃潰瘍,以致晚年病魔纏身。我上大學的前一年他才辭去了輔仁大學副校長一職,“大二”的時候辭去了台大外文系系主任職務,卻堅持教課,我就是在他晚年剛辭去輔仁大學的工作,還擔任台大外文系系主任的時候,上了他的兩門課,也算是忝居門下了。

 

老師身體不好,背軀佝僂著,行動起來有點顫顫巍巍的,總有助教在一旁服侍。看他上課雖然談笑風生,卻總是舔舐著嘴角,似乎在掩飾身體的不適,我們都靜靜聽課,不忍心問他問題,怕拖長了上課的時間,徒增他已經難以支撐的勞累。每次看到他瘦弱的身軀慢慢離開講堂,好像有一道歲月的魅影拖在身後,我就感到歷史的無情,讓這樣一位文化教育的聖徒,遠離故鄉北平的妻兒,孤孤單單地生活在台大教員宿舍,也就從來不敢私下請益,不忍去打攪老人家清淨的生活。後來在波士頓認識師姐韓拱辰,知道她是英老師的義女,從小給老師帶來許多歡樂,打破了老年病魔纏身的孤寂,才稍感釋然。

 

韓師姐告訴我一些英老師遭日寇逮捕的獄中經歷,更讓我感到老師的人格崇高,並且通達世情,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後來她寫成懷念文章,仔細記載英老師告訴她第一次被捕坐牢的三項心得:第一,發現同志受害,都是遭到變節同志的出賣,就堅信做人是最重要的,“人格”第一,至於“學問”“才幹”都是次要的。第二,偽警大多數良心未泯,多為環境和生活所迫,不得已給日本人當差。第三,從事地下工作,萬一被捕,需先準備一套無害于同志的話,表示“坦白承認”,千萬不可先閉口不說,受刑之後再供認,即使你全說了實話,審問者還是不信。然而,有了坐牢的心得,並不能免除他一九四二年三月再次被捕。日本人對他不再客氣,嚴刑拷打,要他交代華北地下工作的情況。英老師說:“我在十分痛苦時,一心想著國家民族重於一切,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痛苦便是一小事了,這樣只要咬緊牙關,忍受五分鐘,便會痛極而暈厥,就不知道痛苦了。及至醒來,他們再施酷刑,我仍如此視死如歸,受痛而昏暈,他們終究從我一無所得。”

 

英老師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志節高操,很有古代仁人志士的風範,就像文天祥臨刑前在衣帶裡寫的自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我更覺得這與他信仰天主教有關,把國家民族的命運與上帝點化的真理結合起來,才有如此強大的道德力量。他再次被捕,輔仁大學師生二十六人被送入集中營,有學生後來追憶:“在審訊過程中,日軍對他們棒打、腳踢、皮鞭抽、灌涼水、灌辣椒水、雙臂吊起來打、用火筷燒、上夾板、電刑、放入洋狗群中咬、手指釘竹簽等等,慘不忍睹。張懷教授和英老師多次因受刑暈死過去。”有學生在英老師晚年的時候,要為他寫傳,他都一口謝絕,總是說,他一無所成,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韓師姐一九六五年在美讀書時,也曾有過這個想法,英老師回信卻說:“I suggest that you’d better forget it,or at least postpone it to some future date.I feel very proud and touched by your good opinion of me;but I am sober enough to realize that there has been nothing in my life remarkable or striking enough to arouse the interest of a ‘general reader’.”(我建議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或者將來再說吧。對於你的好意,我既驕傲又感動,但是,我頭腦還很清楚,知道我這一生沒有什麼非凡出眾或轟轟烈烈的事蹟,可以讓一般讀者感興趣。)我就想,英老師的涵養已經超凡入聖了,如此的溫良恭儉讓,如此的謙卑和遜,絕對可以媲美天主教的聖徒。假如英老師的一生,還沒有“非凡出眾”(remarkable)與“轟轟烈烈”(striking)的事蹟,不值得我們著書立傳,還有什麼人有資格出書寫傳的?

我想,我是十分懷念英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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