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感謝所有一切賜予我的溫暖—齊邦媛

Nadine Liu Shared

 

文學家、台大外文系名譽教授齊邦媛於2024328日凌晨辭世,享嵩壽101歲。今天聯合報頭版、中國時報頭版刊登一則署名「羅齊邦媛」的廣告,向社會大眾優雅告別,「再次感謝所有一切賜予我的溫暖」。

齊邦媛80歲時住進養生村,完成30萬字的回憶錄「巨流河」震動華文世界。她生前曾致電記者,表示一旦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希望大家不要特別為她舉辦追思會,「我不是一個熱鬧的人,我想我應該做一個好的表率,不要叫別人拿俗套紀念我」。她還交代記者告訴親友和讀者,「我很愛大家,如果我走了,希望大家安安靜靜高高興興紀念」。

有位讀者,寫了以下文章懷念齊邦媛文學家。

縱貫百年,悵然悲史,

有這麼一位奇絕女子,

她叫齊邦媛,

憑一己之力,

揭開國人累累的“傷疤”,

攜雷霆之勢震動中華。

 

這是她給世人留下的

一個永恆的“紀念品”:

撥開時代氤氳的濃雲,

那裡面埋藏著的,

是她思念不絕的少年郎,

是中國最刻骨銘心的悲傷,

是中華民族最恥辱的過往,

更是我們世世代代,

虧欠最深最深的恩情……

剛剛,她追隨這一切而去。

故人憶往昔崢嶸歲月,

如一條滾滾巨流河,

躲不了,渡不過。

 

民國初年的東北,

有一精英人士叫齊世英,

曾赴日本、德國留學,

在當年閉塞的時代,

這等資歷足以叱吒風雲。

 

如此人傑,踏足東北政界,

做事行雲流水遊刃有餘,

可眾人還是低估了他。

齊世英瞧著是一文弱書生,

骨子裡卻盡是桀驁倔強的氣息。

他欲做救國救民的大事業,

跟隨奉系郭松齡將軍起兵,

可惜差了天時地利,

兵敗東北巨流河。

 

流亡至南京的齊世英,

終於和失散多年的妻兒團聚,

這是齊邦媛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

其實,她從出生就沒有名字,

“邦媛”二字還是那年孱弱垂危、

差點被人抱走埋了之際,

一位救了她的遊醫給取的。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出自《詩經·君子偕老》,

滿含祝禱女子美好之意。

只是,兵荒馬亂的歲月,

又哪裡來的美好呢。

 

東北淪陷之後,

齊世英變得憂心忡忡,

他早出晚歸,

甚至很久才回家一次,

他忙著說服行政院,

成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

救濟和收容東北流亡學生。

忙著興教育辦雜誌,

幫扶義勇軍。

 

這位鐵骨錚錚的漢子,

在齊邦媛的心裡,

刻下了永恆的記憶。

她的筆下曾流淌出這樣的文字:

上海淪陷後,日軍直逼南京,

我們舉家南下,童年戛然而止。

為了緊急轉移中山中學學生,

父親叫人開來了汽車,

我哥哥本來在隊伍後面走,

舅舅在司機那裡給他擠出一個位置。

第二天父親從後方趕來,

問我哥哥為什麼坐車。

舅舅回了一句你就這麼一個兒子,

就叫他坐車吧。

父親說,“帶出來的那些學生,

哪一個不是家中獨子?

為什麼他們走路,

我的兒子就該坐車?”

他叫我哥哥下了車,

跟在隊伍後面走。

 

這些歌唱著《松花江上》流亡的學生,

大部分都是在戰火中失去親人,

無家可歸的孤兒。

安穩下來後,齊邦媛的母親,

總是招呼他們來家裡吃飯,

某年除夕,來了一位少年,

他“用一切自尊忍住號啕”,

緩緩講述自己身世。

他的父親,

任偽滿洲國瀋陽警察局長期間,

因放走不少地下抗日同志,

而被日本人澆油漆活活燒死。

那時候,齊邦媛還不知道,

他是她命中註定的一場情劫。

 

他叫張大飛,身負國仇家恨,

抱定必死之決心,

要為所有犧牲的同胞報仇!

這也註定了有些暗暗滋生的情愫,

無法宣之於口。

書中那些盪氣迴腸的慨然志氣,

具象于勇毅少年的身上,

他已看到在這慘烈的世道中,

自己將可能面對的結局,

他給不了她未來……

 

七七事變之後,

齊邦媛再度踏上流亡之旅,

她的母親病重、

還有三個幼小的妹妹,

全靠中山中學學生抬的抬,抱的抱,

才得以登船逃生。

那是一個又一個熬煎的日夜,

日寇的飛機投下炸彈,

城裡,江邊,

滿是或焦黑或仍焚燒的屍骸。

 

生死存亡之際,

稚嫩的少年一夜長大,

成為家國的保護者。

柔弱的少女心智漸堅,

難抑的情感有了清晰的輪廓:

“那些淒厲的哭喊聲,

在許多無寐之夜震盪,

成為我對國家民族,

漸漸由文學的閱讀,

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在重慶,

齊邦媛停下已奔逃到潰爛的腳步,

在日機猛烈的轟炸和沖天火光中,

她在南開中學讀書六年,

和許多義憤填膺的學子一起,

吼出了那撼天動地的巍巍志氣:

中國不亡,未來有我!

 

此時此刻,張大飛參了軍,

他成為第一批,

去美國受訓的中國飛行員,

回國後,

加入陳納德創建的“飛虎隊”,

開始搏擊長空的壯烈人生。

背起了家國之恨,

再難有兒女情長。

張大飛和齊邦媛很少見面,

但不絕書信往來,

他們談生命、談信仰、談家國,

卻不敢說愛,

他深知每一次起飛,

都可能成為永訣。

一封封跨越山水的書信,

見證這隱忍的“我愛你”。

 

這份壓抑的情感最為僭越的一次,

1943年,那天下起驟雨,

他來見她,

把女孩一把拉進了自己的雨衣,

第一次貼近他的胸膛,

她聽見他的心跳如鼓聲。

那一刻少女甜蜜的心動,

仿佛有一束絢爛的煙花,

在天邊炸開。

誰也沒有說話,

但這沉默,震耳欲聾。

 

戰鬥要打響了,透過迷蒙的雨幕,

她的少年郎大踏步離去。

那段過往凝結成了揮不去的回憶,

很多年後她這樣寫道:

我們那樣誠摯、

純潔地分享成長經驗,

如同兩條永不能交會的平行線。

他的成長是在雲端,

在機關槍和高射炮火網中,

作生死搏鬥;

而我卻只能在地面上逃警報,

為災禍哭泣,

或者唱“中國不會亡”的合唱。

我們兩人也許只有一點相同,

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趕走日本人。

他們約定,

在戰火硝煙散盡的勝利時重逢。

然而齊邦媛等來的,

卻是一封訣別信。

在日軍瘋狂的反撲中,

張大飛為掩護戰友,

戰機不幸被擊中,壯烈殉國。

犧牲前,他給齊邦媛的哥哥,

寫下一封訣別信: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八年前,

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

三天前,

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

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

……

 

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

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這八年來……

她的信是我最大安慰……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

只能是兄妹之情,

否則我死了會害了她,

我活著也是害她……

以我這必死之身,

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請你委婉地勸邦媛忘了我吧,

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對張大飛來說,

這是何等樣的殘忍,

血淋淋的戰刀,

無情砍斷他對青春對愛情的幻想,

那是怎樣一種不言相思,

卻盡是相思的牽腸掛肚。

對齊邦媛而言,

這又是何等樣的痛楚,

“一九四三年春風遠矣,

今天我再不得見他一面。”

躲不過的情劫,忘不掉的心結。

等不到的愛情,回不來的愛人。

血淚流離,肝腸寸斷……

 

三個月後,

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

侵略的痕跡終於消失,

中華大地,

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歡愉。

一個硝煙彌漫的時代,

就這麼行到終點,

可齊邦媛的餘生,

永遠是“兵荒馬亂大雨傾盆”。

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

遺憾產生,則終生困頓。

 

父親見她傷心,送她去臺灣大學

任外文系助教一段時間,

給她買的是往返機票,

卻未料到,她這一去,

竟是與故土隔絕了大半生的光陰。

 

1949年,

齊世英自大陸退到臺灣,

齊邦媛明顯的從父親眼裡,

看到了頹敗的灰暗。

一個熱血熠熠的男人歷盡顛僕,

半生齟齬。

他掙扎過,拼命過,

對老蔣的種種也反抗過,

終於所有的壯懷激烈付諸流水。

他站在臺灣的啞口海岸,

望向望不到的東北巨流河,

喃喃:再也回不去了吧?

 

很多年之後,

作為第一批回大陸的、

支持統一的臺灣知識份子,

齊邦媛站在東北的黑土地上,

回答了父親當年的疑問:

今日重返故土,

願未來相會於國家統一的某天,

啞口海的遊子,終魂歸巨流河。

 

這個時候,歲月的長河,

已經淌至1989年,

這個時候的齊邦媛,

已經是臺灣文壇赫赫有名的巨擘,

也是譽滿中外的大作家。

她為瀋陽複建的東北中山中學

捐建了圖書館。

 

她來到了南京,

站定在抗日航空烈士牆前,

一個碑一個碑的看過去,

直到那牽掛了幾十年的名字,

灼傷了她的心,

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少年,彼時少女,

此時她成了七十老嫗,

而他,早已是一抔黃土!

 

年輕的生命,

所有慷慨激昂的過往,

濃縮成短短兩行碑文,

目之所及,盡是英雄。

她老淚縱橫的寫道:

“三千多名中國空軍烈士和他一起,

靜默無聲地聽著她在墓前哀哭。”

 

時代的颶風會席捲一切,

自南京回到臺灣,

齊邦媛獻給所有為國家獻身的人

一部煌煌巨著:《巨流河》。

這本書,

揭開了中國人最沉痛的“傷疤”,

勾勒出我們最悲愴的過往:

幾十萬字流淌出一條“巨流河”,

寫盡跨越百年、波瀾壯闊的,

20世紀中國人的苦難史。

這是真實的回憶錄,

是百年風雲中,

我們多災多難的中國,

顛沛流離的同胞,

捨生忘死的英烈,

滿紙憂傷且字字血淚。

 

她“以縝密通透的筆力,

從大陸巨流河寫到臺灣啞口海,

以一個奇女子的際遇,

見證了縱貫百年、

橫跨兩岸的大時代的變遷。”

 

她筆下是百年人間滄桑變幻:

東北,

“不願接受偽滿洲國統治的人們,

當無盡的苦痛氤氳不散時,

他們唱著《松花江上》流亡……”

 

南京,

“國都化為鬼蜮,

那種尖銳淒厲的警報聲音驚心動魄,

有大禍臨頭的死亡之音,

尤其月夜由睡夢中驚醒立刻下床,

紮上腰帶穿鞋逃命,

那樣的惶惑和憤怒,

延續數年的警報聲,

在我心上刻畫了深深的傷口,

終生未能痊癒……”

 

重慶,

“八年抗戰,血淚流離,

即便逃到大後方重慶,

日軍飛機亦如跗骨之蛆,

時不時來轟炸一下,

於是警報一響,人人撒腿逃命,

當一個農夫被炸死,

他的母親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

在自己的國土上,

毫無安全感地流離逃難,

連藍天上也充斥著死亡和暴力!”

 

這是一個苦難的中國,

但,這也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

“張大飛的一生,

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

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

迅速闔上,落地。

那般燦爛潔淨,

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以一個男兒的慷慨捐軀,

描寫出那個年代,

至濃至烈的國仇家恨下,

一批男兒拿自己的身體當做炮彈,

與敵人炮艦陣地一起,

同歸於盡的血性!

 

中國第一代戰鬥機飛行員

他們為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

集體赴死,平均年齡僅23歲。

 

他們的教授仰天悲泣:

“我的學生都已經戰死,

如今輪到我這個老師上去了。”

一個個卑微如草芥的個體,

在時代的洪流之中,

如何迸發出最絢爛的人性之光?

救亡圖存,以身殉國,

祭這天地山河,換我民族無恙!

 

齊邦媛這一部《巨流河》,

如此憂傷,如此獨特,

淌著血與火,

砸向了中華文學浩瀚的大海,

激起萬丈波瀾。

 

此書的分量,

被評為“一出手,震動山河”。

2011年,她憑這本書,

拿下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從此,它成為一個永恆的紀念品,

為國人記錄侵略戰爭的殘酷,

記錄中華民族那個苦難深重,

卻又鐵骨錚錚、盪氣迴腸的時代!

那個慘痛的年代,

埋葬了她的少年,

埋葬了無數熾烈的生命,

毀我多少人傑,

傷我芸芸眾生,

造多少悲歡離合,

留多少苦痛哀鳴。

但那丹心鑄成的忠魂,

以熱血換來如今來之不易的安穩,

他們的故事,

在這個遠離硝煙炮火的國度,

仍留青山昭日月,

永存天地人間!

 

巨流入海,無問西東,

魂兮歸來,縈繞河山!

今日清明祭,悼念齊邦媛,

緬懷所有為國捐軀的華夏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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