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洲
作者:朱炎
雲生和蓮馨正在葦灣的淺水裏摸著蛤蜊。這種蛤蜊的殼黑黑薄薄的,裏面的肉很肥大,煮熟了吃起來既嫩且脆,是極好的酒肴,只是有些土腥味兒。
「雲生,」蓮馨直起身子來問雲生說:「你猜我為什麼不教別人,為什麼偏偏教你來摸我們葦灣裏的蛤蜊?」
雲生雖然比蓮馨小一歲,剛剛過了十一歲的生日,但卻早熟得像個十四、五歲的牛大孩子。他在莊上的高等小學裏,不但跟蓮馨同班,而且每學期都跟她競爭班上的第一名。在課堂上雖然誰都不讓誰,但是下課以後,卻是兩小無猜,最玩得來。這時候,他正忙著低頭摸腳底下踩著的一個大蛤蜊,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他把那個蛤蜊由腳底下摸出來亮給她看,並且得意地說:
「阿唷,你看!多大的個兒!我還以為是塊牛頭磚呢。」
「誰稀罕!」她有點氣急勢逼地說:「人家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呢!」
我當然知道,他心裏想,娘告訴過我,這片葦灣本來是我家的。七、八年前我爹當高等小學校的教導主任的時候,把你爹由遠處請來教國文。有一天,他們倆到野外散步,你爹一看到韋灣和灣渚上的三間磚房,就喜歡得不得了,認為是個避亂隱居的好地方。我爹一向慷慨,就把這一片葦灣送給了你們,現在你倒神氣起來了。他心裏雖是這樣想,但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好半開玩笑地說:
「那還不是因為你爹要我摸些蛤蜊回去給我爹做酒肴,他也好陪我爹喝幾出。」
「噢,我爹就那麼饒!」蓮馨嘟著小嘴說:「誰說我爹唻?我是說我為什麼不教別人來。。。。。。。」
雲生看她的面頗上起了一抹紅暈,想必是真的生氣了,就俏皮地說:
「是因為你最喜歡我呀!」
「臉皮倒是怪厚呢,」蓮馨噗味一笑說,「誰跟你說我最。。。。。。你呀?」
雲生在她後面忙著摸蛤蜊,不經意地看見她的褲管挽得高高的,高得不能再往上挽。他看到她的大腿裏子白嫩細緻得一如剛剝出來的葱白,她那一雙半隱在軟泥裏的腳丫兒,跟水的顏色差不多,像是一對静伏著的鯉魚。他知道那雙腳丫兒的腰底也跟嫩鯉魚的肚皮一般細白。
當她低頭伸手把一個蛤蜊摸上來的時候,他看到她的褲檔裏沾了一片汙泥,黏黏的一片汙泥,而且她白嫩的大腿裏子上更緊吸著一個粗大尖長的灣螺。他心裏一驚,想趕緊過去把牠抓下來,卻失足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堆被削得十分銳利的葦子根上,頓時痛得昏了過去。
那夜,在他呻吟的睡夢中,夢到那個粗大旋長的大灣螺,緊緊地吸在蓮馨那白淨細嫩的大腿上,怎麼都拉不下來。第二天天剛亮,蓮馨她爹就帶了一籃雞蛋和一包草藥來探望他,一邊掀開被單察看他臀部的傷口,一邊向雲生的爹娘道歉,並責怪蓮馨不小心,害得雲生受那麼大的苦。雲生看見蓮馨怯生生地躲在她爹身子後面,疼惜的眼神透露著歉意,想看雲生的傷勢,又害怕,又不好意思。
「都是你這個野丫頭,」她爹回頭責罵她說:「那裏不好玩,偏要領他下暮葦灣!幸好只是些葦秧樁子,要是後葦灣的那些跟竹子差不多硬的老葦子樁,怕不會把他這條小命都送掉啊!」雲生見蓮馨已經那麼難過,不忍心再讓她挨罵,就忍者疼說:
「是我自己不好,蓮馨沒有錯。」幾個大人聽雲生替蓮馨講話,相顧笑了起來。雲生他娘也走過去牽著蓮馨的手順著兒子的話說:
「是嘛,都嫌雲生自己不當心,怎麼能怨蓮馨呢。」。
蓮馨她爹是高等小學校裏學識最好的國文老師。斑白的頭髮,向後梳得很妥貼,臉上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顆顯著的斑點。修長的身個兒上,老是罩著一襲整潔的長袍,好像永遠不沾灰塵似的。他那一雙手細長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一雙靈巧出眾的手。據說他除了寫一手很好的蠅頭小楷,還會彈奏好幾種樂器。數年前,當他們父女搬到葦灣不久,就有一個看來五十餘歲自稱老潘的編蓆工人找上門來,言明不但教他們編葦笠和蓆子,還願意伺候他們的起居,分文不取。「在這種亂世裏,腰纏萬貫不如一技在身,」蓮馨她爹說:「說不定我們將來要靠編葦笠吃飯呢。」老潘就這樣留了下來。不到幾個月蓮馨她爹就學會了用灣裏的葦子編成很像樣的葦笠和蓆子。新手藝給他帶來了新的樂趣,同時也增加了他能夠自食其力、遺世獨居的信心。他整潔成癖,閒來無事,總愛用兩個中指去貼摸兩道細長的眉毛和兩撇八字鬍,要不就是用小剪刀修剪鼻毛。他渾身上下總是那麼乾淨俐落,動作也總是那麼溫文爾雅,應對進退更是盡量合乎禮儀。如果一定要吹毛求疵,在他身上找尋缺點,那就是他的右腿走起路來有點沈重,但是要仔細看才能看得出來。
由於他對任何人都謹守分寸,教書做事也都稱職,莊上的人都很敬重他。不過,他很少跟他人來往,無論是由葦灣趕往學校上課,或是下課後趕回葦灣,他和蓮馨爺倆總是手牽著手,有說有笑的,洋溢著父女之間歡愉的親情。可是在他們跟別人在路上相遇的時候,他總是驟然收斂起笑容,點首為禮,匆匆而過,不給別人半點接近的機會。而且,他總是下意識地抓緊蓮馨的手,好像生怕他的掌上明珠會被搶走或被弄破似的。
蓮馨在長輩們的眼裏,是個文静懂事人見人愛的俏妞兒。她功課好,人又長得秀氣,在同學之間,普受敬愛。但是她對同學們的態度,一直都是那麼冷淡超然,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雲生。她跟雲生雖然在成績方面互有長短,但是她知道雲生比她強。她用功好像就是為了可以跟雲生比個高下似的。而雲生都具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熱情。譬如說在她爹專為準備考縣中的高年級生講解古文的特別班上,雲生就常常提出一些使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問題。譬如有一次講到論語述而篇中 的「無友不如己者」一句,雲生忽然站起來說:
「老師,這句話學生還是不大懂。」蓮馨趕緊拉他坐下,並且悄聲說:
「這句話不是很清楚嗎?就是不要去結交不如你的人嘛!」雲生一邊勉強地坐 下來,一邊不大服氣地說:
「這不是跟顏淵篇裏子夏所說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那句話的意思有些矛盾 嗎?」
蓮馨她爹聽了雲生的話,就若有所思地說:
「這句話的確有點問題,所以有些四書版本裏就不列它。不過,也有人把這裏的『友』字看成『朋』,而『朋』又有『比』的意思。所以『無友不如己者』,也 就是不要只跟不如你的人比,而有『見賢思齊焉』的意思。」
雲生聽了老師最後那番解釋,一直點頭,表示心服,但是心裏卻也感到困惑:
老師講到類似的地方為什麼不主動地解釋清楚,但卻常常特別強調「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或「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等那些話呢?
後來他才聽他爹說,蓮馨她爹本是個古道熱腸、好為地方上的孤苦百姓挺身出來鳴不平的書生,直到有一次他代表莊上跟横征暴斂的游擊隊交涉,反被某些莊民出賣,害得他房產被燒光,妻兒被燒死;自己則拖著受傷的右腿,抱著女兒連夜逃亡,得以倖免於難。
據說蓮馨她爹之所以願意來朱家莊教書,一方面是因為他與雲生他爹原是老友,盛情難卻;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認為朱家莊離縣城和幾個大鎮較遠,少受戰亂的騷擾。當他搬進葦灣小渚上的三間小屋之後,對那個四面環水的小天地感到非常滿意,就決心在那裏落戶,度其餘生。
葦灣在朱家莊西北方,散步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它其實是汶河南岸上的一個周圍不到一里的淺湖。灣裏有一個沙泥堆成的小渚,渚上周圍植滿垂楊和酸棗叢,由遠處看只見一堆矮樹和磚房的屋頂。小渚的南面靠岸最近處的淺水裏安置著一行石墩,供人出入。小渚周圍的灣水裏,野生著一片蒼茫的暮子,而磚房後院的崖下,水底都是淤泥,所以那裏產的章子最為粗壯,是用來編蓆子的上好材料,附近地勢荒淫,人跡罕至,是個寂靜而閉塞的地方。
日本鬼子侵華的頭幾年裏,只是教些漢奸到附近催繳糧食,地處山邊水崖的朱家莊受害並不很大,倒是一些藉抗戰之名聚眾擾民的雜牌子游擊隊,給鄉民添了不少麻煩。可是這年暑假裏,莊上卻開始人心惶惶,常聽到日本馬隊下鄉騷擾的消息。雲生聽他爹娘好幾次談到流亡的事,覺得家裏的氣氛越來越沈問,有空就跑到葦灣去找蓮馨玩。
蓮馨和她爹把三間房子和前後院子整理得乾乾淨淨,有條不紊。彎曲的人行道旁,種了一些紫顏色的小花,空地上則種了一些蔬菜和瓜果。蓮馨跟她爹睡在右邊那間屋子裏,編蓆的工人老潘則睡在左邊那間屋子裏,當中那間屋子是他們編葦笠和蓆子的工作間。雲生發現小島上的日子很平靜,跟兵荒馬亂的外界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現在正值夏日炎炎的假期。早晨起來,蓮馨她爹先用灣水澆澆蔬菜和瓜果,接著由老潘準備早餐,早餐後,常常是蓮馨陪她爹習習字或讀讀〈桃花源記〉一類的文章,不然就幫老潘趁涼編葦笠或葦蓆。蓮馨和她爹早已編得又快又好。編得夠多了,就由老潘挑到附近集上去賣掉,換些糧食和日用品回來。夏日天熱,葦笠和涼蓆銷售得很快,老潘由集上買賣回來,正好趕上做午飯。
「雲生看得出來,蓮馨她參與老潘之間所維持的是一種有些奇怪的主僕關係。老潘為他們父女煮飯、挑水、砍柴、種菜,而且編賣葦笠和蓆子,供給他們生活,把他們伺候得無微不至,沒有半點怨言。蓮馨她爹顯然是想依靠他的幫助,為女兒創造一個安詳康樂的小樂園。老潘對雲生的來訪,看起來也很歡迎,只是雲生每次看到他那似笑不笑的樣子,總是禁不住的心慌。有時候他也笑自己多心:這麼個只知做事不求報償的老好人,怕他做什麼?可是下次看到他那張五官不成比例的面貌還是照樣感到緊張。
雲生知道蓮馨她爹想在葦灣實現他那亂世隱士的理想生活。照目前情形看:他們不愁吃穿,不受干擾,生活得的確很安定。可是雲生老覺得島上的氣氛有些異樣,很多次在他接近葦灣時,都覺得有一種濃厚的氣體由灣中升起,罩著那個小島子。他注意到島子上的垂楊老是靜悄悄地兀自立在那裏,從來沒有像別處的垂楊那樣的迎風搖曳過。他覺得島上的氣氛跟灣水一樣呆滯。而且,老潘也有點不大對勁兒。起先,雲生每次來葦灣,只是為了找蓮馨玩;後來才漸漸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常去葦灣,除了蓮馨,也是受了逃避現實和好奇心理的驅使。可是他每次到葦灣去都待不久。因為在那裏,他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後來他甚至開始為蓮馨和她爹,擔起心來。他也會把這種感覺告訴他爹,他爹說他也勸過蓮馨她爹搬到莊上來住算啦,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好有個照顧。而且,他爹說,有人發現老潘到集上去賣蓆子,有時會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喳喳嘰嘰,完全是另一副惡郎中的嘴臉,恐怕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可是蓮馨她爹說他已傷透了心,不想跟外界來往,但願能夠把蓮馨拉拔成人,自己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外面的兵荒馬亂,都不關他的事。
這天早晨,蓮馨跟她爹一起來莊上探視雲生,見他已經完全復原,心裏很高興。他娘把一壺僅存的景芝老酒拿出來,讓兩個老友對坐著喝將起來。兩個孩子就到後院花壇上坐著聊天。
「聽我娘說,最近鬼子鬧得很兇,我們恐怕要往東鄉逃難去了!」
「什麼?你們要離開朱家莊,出去流亡?」雲生的話顯然把蓮馨嚇了一跳。難怪蓮馨這麼吃驚,如果雲生一家走了,她不但要失掉唯一的一個玩伴兒,而且,她和她爹也要跟外界隔絕,過著完全孤獨的生活。
「不過,」雲生安慰她說,「我爹說,如果你們想走,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我爹是不會走的,」蓮馨臉色黯然地說,「我爹說他不想再動,他將完全不問世事,在灣渚上過隱士的生活。他說身處這種亂世,最好就是做個『獨善其身』的隱士。」
「你覺得在這個苦難的時代裏活著,真的能夠『獨善其身』,不問世事嗎?」
「我們父女倆過的日子,不是很好嗎?」
「這種生活到底能拖多久呢?」
「怎麼?」蓮馨顯得有些氣,「你看不得我們過安穩日子?」
「不是我不想讓你們過好日子,我倒想讓你們平平安安地過一萬年。不過我覺得,人類是一體的,彼此的苦樂當然也是息息相關的。而且,完全隔離的生活,不是正常的生活;久了難免出毛病。」
「會出什麼毛病呢?」蓮馨不以為然,「我爹說,天下萬物沒有比人類更卑鄙。更狠毒的,避之則吉!」
「世界上有壞人,也有好人。如果好人都逃避現實,放棄對社會的責任,那麼世界只會越來越壞。」
「那你就去面對現實,改善社會去吧!我們可要留在灣渚上,過自己的安穩日子。」
過了不久,雲生一家就逃亡到東鄉去了。每次見到剛由朱家莊逃出去的人,雲生總是向他打聽蓮馨父女的近況,所得到的回答,都是說他們過得很平靜,只是老先生越來越不願見人,偶爾碰到人,竟連頭都懶得點,只當是沒有看見。幾年之 後,又聽說蓮馨和她爹已經很久沒有在莊上露過面。有人傳說老人家受過傷的右腿已經麻痺,不能遠行。
抗日勝利後,雲生隨著爹娘回到朱家莊老家。等他幫著把行李什物安置好,就一溜煙地奔到葦灣去探望他的老師和蓮馨。到了灣邊,他忽然躊躇不安起來。他想到那些說老潘近年來變得挺腰凹肚神氣活現和蓮馨他們與外世完全隔絕的傳聞,不
禁打了一個寒顫。四年不見,他想,不知道老師和蓮馨怎麼樣了。他踏在通往灣港 的石墩子上,感到自己的雙腿在發抖。
上了河渚,立刻看見景象大不如前,路花沒有了,蔬菜與瓜果的園哇也都已荒蕪。他喊了一聲「蓮馨」,聽到自己微顫的喊聲在濃重的暮靄裏迴盪、消散。驀地,他看到由右邊那間屋子出來一個人,一邊往外走一邊穿褲子,竟是老潘。他看到雲生,先是一怔,繼之咧嘴一笑說:
「大少爺,您流亡又流回來啦!」雲生看他一改過去那副假老實的樣子,講的話裏又帶刺兒,本來想頂他一句,卻在這個時候看見當中那間屋子裏有人影晃動。心想一定是蓮馨她爹,就三步併做兩步地奔了過去。果然是蓮馨的爹,但是他仔細一看,又不大像。老人家跪在那裏猶在不停的編著蓆子,見雲生進來,先是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確定眼前站著的是四年不見的雲生,竟想掙扎著起來。雲生連忙跑過去扶住他,不由自主地說:
「老師,您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老人顯得很激動,顫抖著嘴唇,好像想說些什麼又不敢說似的。雲生猛回頭,。
看到老潘雙手插腰地站在門口。
「蓮馨呢?」雲生迫不及待地問。「在前面做飯!」老潘搶著說,語氣甚是放肆。
這時候雲生心裏對島上的情況已經有數。往日的假僕人,成了今日的惡主人。他想,看樣子老潘這個八路羔子,可真會表演呢。不曉得為什麼,雲生這天傍晚,已不想看到蓮馨。他說天色已晚,怕爹娘掛念,就告辭回家了。只要老師告訴她我回來了,他走在路上心裏想,她一定會來看我的。
可是,半個月過去了,蓮馨始終沒有來看他。半個月來,他聽到好多惱人的謠言,感到幾年來那個令人聞之心驚的恐怖神話—八路—漸漸醞釀成一場無情的暴風雨,摧殘了人們在八年的苦難裏用血淚培養成的希望之花。清算與鬥爭是共產魔鬼們攝人魂魄的兩道符咒。扼殺著人們的尊嚴和天賦的權利。雖然配合國軍抗日的義勇軍,仍然駐守在附近的據點裏,使莊上的魔徒不敢公然為惡,貌似忠厚的老潘卻敢在隱蔽孤離的葦灣裏搖身一變,顯露原形,為所欲為地擊碎了一個「獨善其身」者可憐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