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憶拾零

人間天使--陶雅谷神父】—

譚嘉

 

不久前有機會讀到同班同學樂近英一九九三年寫的「生命之詠--陶雅谷神父」,文章真摯動人,激起我心中千層浪,雖然陶神父早已回到天國, 但他在人間的言行,包括他和我的交集, 使我覺得有必要寫下此文,記錄這位默默地為這濁世帶來温暖的智者,善者。

自從在台大畢業後,我就沒有再和陶神父聯繫,更遑論見面了。但幾十年來常感念他的教誨,我思想的成型和他有著決定性的關係。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是那麼幸運,竟有一位人間天使指導當時懵懂無知的我,我還常跟他辯論, 越回想越是汗顏。

大三選修「莎士比亞」,由陶神父授課,也許他太高了,和人說話總是哈著腰,話音不疾不徐,用字典雅, 舉止温文。當時的課程是每學期唸一個劇本,開學一個月後,有一天下課, 陶神父把我叫住說:「譚小姐(他總是那樣稱呼我) ,我跟妳商量一件事。」他慢慢地說道: 「我覺得妳可以多唸幾個劇本。」那時求知慾強的我不假思索就說: 「好啊! 謝謝! 」於是每天黃昏陶神父做完晚課,就開始把著手般教我莎士比亞的劇。

“Merchant of Venice”時, 陶神父告訴我, 人得意時不宜自滿, 狂妄; 也教導我寬恕的重要。Portia那一首詩勸導猶太商人Shylock得饒人處且饒人。時至今日,動人的詩句仍深深烙印在我心裡。陶神父又說; Othello懷疑忌妒之心太重,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又如“Romeo and Juliet”裡,兩個世仇之家的兒女愛上了,他們甚至不惜改名換姓: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陶神父點出:「名不重要, 實質才是精髓。」又如Iago的惡不需要理由, 令我驚駭。陶神父說: “There is evil in this world; it is therefore all the more important that we stand by goodness. (人間有惡, 因此我們更得堅守善) ” 歷史劇 “Richard II” 裡為了奪權, 理察不惜謀害親人,令人髮指。陶神父的感嘆是: “Alasthe power of power! (權力的威力啊 !)” 讀到“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時,仲夏夜林中不但有各種人¸還有minotaurs (牛頭人身) 等怪物, 我大惑不解,陶神父說: 「每個文化的起源都會牽涉到我們今天認為奇異之事, 但神話基本上就是世上每個文化起源的靈魂。」“King Lear” 裡那個偏心,盲目又暴燥的父親令我不禁問: 「他怎那麽糊塗? 」陶神父說: 「天下這樣的父母還真不少。」總之,每晚回到宿舍,都帶著對思想的震盪,刺激著我的思考。

過了一陣子,陶神父說: 「譚小姐, 妳也應該接觸一下西方思想起源的東西。」我對這方面一無所知,陶神父一點一滴地耐心教導我。他介紹蘇格拉底的思想,這位哲人對無知的不屈,對真理的堅持,竟至視死如歸的地步。聽得我淚流滿面,陶神父說; 「別哭,怎麼死不重要,怎麼活才要緊。」柏拉圖在“The Republic” 裡說到愛, 指的原來是同性的愛,令我驚奇不已, 不敢相信,陶神父淡淡一笑: 「妳將來會懂的。」康德的先驗哲學, 叔本華, 甚至存在主義也都涉獵到。陶神父還說: 「如今坊間對存在主義的消極看法是有偏差的。」林林總總不及細表。當年我住在第五女生宿舍, 和伯達書院只隔一條尚未鋪柏油的黃土路, 我每天黃昏邁過塵土飛揚的基隆路去上課,從未想過我是否該付家教費, 陶神父更是從未提過「錢」字。

這期間有兩個禮拜他出門,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莎士比亞專家,被邀請參加慶祝莎士比亞誕生四百週年在英國舉行的慶典。回來後我繼續受教於他直至畢業。不知如何感謝他,我就畫了一幅他的人像素描,他回贈我一幀他的照片, 接著我回香港,暑假忙著辦出國留學的事,連對他道聲謝的話都不曾說。

回想在伯達書院及耕莘文教院受教的一年多裡,陶神父不曾給我傳過教。我曾問他我是否該唸聖經,他又是一貫的笑了: 「妳要唸聖經,自有機會。」因他這一句話,我來美國後花過不少時日鑽研聖經,獲益匪淺。

在時間的長流裡陶神父和我並肩而行,他有心,我有緣,造就了一段課堂外的師生情誼。他言行中流露的淡泊,超越,堅韌,智慧一再引導我直至今天。我遇到了一位心靈如此聖潔的下凡天使,真是幸運。他身上閃耀著天主那兒來的光芒,長久地照亮和他相遇過的所有人。

--譚嘉 2022年記於愛荷華州

作者譚嘉,浙江杭州人, 1945年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獲得愛荷華大學英文系碩士學位,曾任出版社董事和編輯, 文學雜誌社社長,ACT考試中考試專員,大學講師,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翻譯等職。現已退休,致力於環保工作, 和丈夫呂嘉行在愛荷華過著漁樵耕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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