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親愛的尹仲容先生(上)
資料轉載自聯合報 2020-01-19
00:02 聯合報 / 沈珮君
你的部屬樂於和你共事,因為看得到效率和結果。葉萬安回憶,你們和某部會開完會,別人回去還在寫開會報告,你的部屬已把執行辦法送到該部會了,葉萬安豪情萬丈的說,這就是「尹仲容文化」……
親愛的尹先生,你在哪裡?
你不認識我,你去世時,我剛滿四歲。
我是紡織工之女。你當年屢屢被質疑「圖利他人」,我們家就是「他人」之一。你曾因「圖利他人」被告,但死不悔改,「只要合乎國家政策,只要對國家有利,在我職權範圍之內,我便負責的去做了」,說起來多像口號,但你真的腳踏實地,在一片罵聲中做了一堆事。我家受惠於你,國家因你開了大門大路。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前面有幾句話寫給讀者,他希望「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至少不會抱持「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唯其這種國民漸多,「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但是,此刻,我們卻連「國家」兩字都讓人百感交集,甚至不太確定我們的國名。而錢穆晚年尚且被趕出他的素書樓。
你已過世快六十年,沒有一兒一女在台灣,你不屬任何政黨,而我們至今仍在享用你留下的老本,台灣卻沒有多少人記得你,更不知道經濟奇蹟和你有關,甚至在聽到「亞洲四小龍」這個詞時,既沮喪又厭倦。早知如此,人生最後幾年,你會不會寧可多陪陪老母,而不要「忠勤盡瘁」(蔣介石頒贈給你的輓額)於國家?或者,你會更拚命,以替台灣搶時間?
「如人不盡其力,恐將有蹈海之日」這是你當年來台後自我惕厲並與友人共勉的話。你不浪費一分鐘,在病床上虛弱到連筆都拿不穩時,還在修改「紡織業內銷貼補外銷」的公文,送稿的祕書站在旁邊心痛萬分,不敢說話。你出殯時,當時台灣第一大報《聯合報》標題是「死得太傷人」。如此傷心。
國中時,我就在父親書架上看到《尹仲容年譜初稿》,厚厚的一本書,淺綠色封面,沈雲龍主編,張羣題的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名字,我不知道尹仲容是誰,當時我連「年譜」兩字都不甚了了。半世紀後,我才發現我的生命和你相關,而家裡那本書早已不見了,九十多歲的父親甚至不記得他曾有這本書。
父親年老失憶,但歷史不應失憶。
我父親是難民,十九歲和他叔叔逃離將淪入共黨之手的江蘇老家來台。他們出身農村,父母傾盡所有,給了他們五斤棉花,還有一籃雞蛋。瘦弱的叔叔來台不久即患肺結核,為了不拖累我父親,他絕食而死。父親直到進入紡織廠做工,才相信自己在這小島可以活下來了。我爸媽在紡織廠相識結婚,我們姊妹都出生在「彰化紗廠」宿舍,在紡織廠長大,紡織廠外都是稻田、蜻蜓、麻雀。
1963年,尹仲容去世,蔣介石頒贈「忠勤盡瘁」輓額。(圖/本報資料照片)
發展紡織業,聲淚俱下
我們是你1951年「代紡代織」政策受益人。1951年,國民平均所得官方紀錄是137美元(前經建會副主委葉萬安說,其實不到100美元),台灣出口的幾乎都是農產及其加工品,沒有什麼工業。當時你是「生產管理委員會」副主委,力排眾議發展紡織業,利用美援棉花,加上日據時代及大陸拆遷來台的紡織機,幾乎不必再投入資金,既可滿足紡織品的內需巿場,省下的外匯也可再轉作其他工業或建設。
但是,發展紡織業初期,一片反彈,你奔走說明,激動時甚至聲淚俱下,極力捍衛政策,絕不父子騎驢。台灣在短短幾年增加十萬個工作機會,像我父母這樣貧無立錐之地的人,不必流浪了。母親第一個月薪水16.5元,剛好夠買第一雙鞋,她終於不必再打赤腳。
十萬個工作,幫助了十萬個家庭,還有他們的子子孫孫,影響了近百萬人的人生。而你不是只為台灣開創了紡織業,台灣第一個四年經建計畫,也是你做的。
你「圖利」太多人。1953年,你出任「經濟安定委員會」工業委員會召集人,第二年就開辦了十六種新興工業,包括人造纖維、塑膠原料、煉油與飼料加工等等,台塑就是那年創辦的。你要開辦PVC廠,原本承諾投資的廠商臨陣反悔,那時,正好王永慶到工業委員會,想投資水泥廠,你說服他開辦PVC廠,並派化工專家嚴演存等人協助他進入這個陌生領域,這就是台塑前身。台塑在王永慶辛勤經營下,成為國際性企業,多項產品產能是世界第一,一度是台灣最大企業集團。
紡織業也沒有辜負你,兩三年即自給自足,十年之內,台灣紡織品從每年進口1000萬美元,變成出口6000萬美元,1965年,紡織品出口首度超過糖,成為台灣最大出口品,更在1975年開始超越日本,成為第一。台灣紡織業六十年來歷經幾番風雨,一度被當夕陽工業,但紡織業緊跟著科技蛻變,直到現在都仍是全球翹楚,是台灣之光。
部分紡織業者賺了錢,又再轉投資其他工商業,今日之裕隆、潤泰、遠東、新光、六和、台南幫等大企業,都是當年自紡織起家。
總統褒揚令讚你「竭慮殫精」、「好學深思」,這都是動詞,不是形容詞,你一生用功用心,總能提出有創意、有願景、可執行的策略,深獲省主席(後來任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先生信任。1952年起,你即身兼多職,最多時在1954年擔任政務委員、經濟部長、中央信託局局長,同時是「經濟安定委員會」工業委員會召集人。
你到台灣後第一個任職單位是「生產事業管理委員會」,積極任事,從常務委員立刻升為副主委,把一個「替中央機關看家」(嚴演存語)的單位,做成決定經濟戰略的大腦。你主持中信局、工業委員會,把它們都作成像「開發銀行」(前立委張九如舉例,譬如,新竹玻璃,從動機、設計、籌備到建廠,全由中信局辦理,完成即交民營。而水泥、人造纖維、塑膠原料等新事業,也都是你在工委會任內完成開辦建廠)。你為了激活民間力量,在陳誠推動「耕者有其田」時,將國營事業股票釋出給台灣地主,以換土地給農民,並讓地主可以投資事業,而四大國營事業轉民營。
1962年,尹仲容(中)和李國鼎(左)在機場迎接美國援華公署新任署長白慎士。五個月後,尹仲容即病逝。(圖/本報資料照片)
清白被誣,一年瘦了十幾公斤
你積極扶植民營事業,有人極不以為然,曾警告你「要留一口飯給外省人吃」,這些現在看來令人啼笑皆非的觀念,卻是你每日每事都必須一一去溝通辯論的。你行所當行,一般銀行「雨天收傘」,你卻毫不避嫌的挽救許多民間企業於瀕臨破產之際。但是,你做太多了,「九百九十九件的成功,抵不住一件事的失手」(周君亮語),一件呆帳讓你在國會殿堂被立委指控「圖利他人」,這就是知名的「揚子案」。
揚子公司貸款是軍工處請中信局協助,借了2800萬元,已還2000多萬,揚子僅欠本金19萬元,另欠利息及手續費240萬元,但有數千萬元廠房、機器及物料等作擔保抵押,中信局絕不致血本無歸,只因揚子負責人胡光麃是你朋友,立委自認抓到把柄,指控你瀆職,並指是政府遷台後「空前的大貪汙案」、「最大詐財案」,部分媒體標題聳動:「胡光麃可殺,尹仲容更可殺」。三天後,行政院長把你移送法辦。
你立刻辭職,辭呈無一字憤懣。辭職後兩個月,工商界聯名上書政府留人。你多年來身兼數職,但只拿一份薪水,連出差費都不支領,平日還要靠太太養雞貼補家用,辭職後毫無收入,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人要送你訴訟費,被你轟出門;有人要濟助你生活費,也被你攆走。
你為自己的清白打官司,一年多後終獲無罪定讞,但是,訴訟磨人,有一次,地方檢察官夜間傳訊,你走路到家時,已是凌晨兩點多,一口鮮血噴出喉嚨;在高院開辯論庭時,長達八個半小時,你必須站著。你一年瘦了十幾公斤。
被判無罪後半年,你復出,1957年,出任經安會委員兼祕書長。前兩年的官司纏身,不僅沒有讓你「學乖」,你反而更大刀闊斧,似乎想把那失去的兩年搶回來。1958年起,你又身兼三職,同時是外匯貿易審議委員會主委、美援運用委員會副主委、台銀董事長,掌握美援、外貿、金融三項大權,人稱「經濟沙皇」。沙皇大可以「圖利自己」,但你始終是「圖利他人」,圖利國家,圖利天下人,至死為止。
只有威權時代才可能有這種「人治」,這是你以能力、操守和勤奮贏得的「特權」,而你沒有辜負這樣的信任,利用打通任督二脈的大權,掃除出口障礙,開放管制,簡化手續,十六個月內推出三波外匯改革,把當時近十項、至少三十多種極其混亂的外匯匯率,統一成單一匯率,台幣兌美元定在40:1的合理價位,這是翻天覆地的改革,這是威權時代才有的效率,我們實在不應歌頌。
1960年的外匯改革,是未來出口快速成長的基礎,那年出口僅為1.63億美元,改革後,1980年增至198億美元,二十年增加120倍,除了石油生產國,迄無任何國家破此紀錄。而且198億美元中,製造業產品占96.4%,這數字證明我們終於有工業了。自立自強,這是真正的獨立。
你復出後,尤重法治,積極修正不合時宜或妨害經濟發展的法規。你在五年內主導核定或協助擬訂的財經條例等法案,多達五十多種,這些都是後來台灣經濟起飛的基礎建設。
台灣工業之父,沒有一張股票
「台灣經濟領港人」,這是李國鼎在你去世後為你做的歷史定位,經濟學者王作榮則譽你為「台灣工業經濟之父」,王永慶稱你是「民營工業之父」。你開創了台灣工業,但是,直到去世,你手上沒有一張股票,沒有一棟自己的房子。
你去世後,《新生報》記者徐雪影懷念你有「四敢」:敢於負責,敢於改革,敢於認錯,敢於說話。你去世後三十年,辜振甫悼念你,說你「三不怕」:不怕圖利他人,不怕多做多錯,不怕丟烏紗帽。
你連周日都不休息。人稱「趙鐵頭」的前經濟部長趙耀東,三十幾歲時,即因經營紡織業有成,你每個周日都去找這個小夥子聊天,他建議你力拚外銷,你要他先做一件試試,趙耀東成功打開韓國巿場,這是台灣第一件有計畫外銷的案例,你信心大振,知道台灣的工業製品可以走向國際巿場了,大力推動出口。
開辦人造纖維廠也是出自趙耀東建議,你派他去美考察,他回來寫了設廠計畫書,後來交由民間承辦。這也是「圖利他人」。
你的部屬、前史丹佛大學教授嚴演存形容你是「一位有眼光、有魄力的巨人」。你每有主張,都曾花很多時間研究、與專家討論,不是一味蠻幹,不是興之所至,不是為了一時選票。你的部屬樂於和你共事,因為看得到效率和結果。葉萬安回憶,你們和某部會開完會,別人回去還在寫開會報告,你的部屬已把執行辦法送到該部會了,葉萬安豪情萬丈的說,這就是「尹仲容文化」。
葉萬安曾被他的上司王作榮讚「一個人做三個人的事」,他說,不僅他每天工作十幾小時,只要跟尹先生做過的事的同仁幾乎都是如此。你去世後,曾在你麾下擔任委員、祕書、專員的李國鼎、費驊、張繼正、王作榮、韋永寧、王昭明、葉萬安等人,後來都陸續擔任要職,延續你的使命和生命,對台灣經濟發展極有貢獻。
辜振甫曾說,「希望政府多些尹仲容」,應該就是這樣。
張九如說,你挑選部屬的原則是「有活力,有朝氣,有不為流俗所喜的個性」。不為流俗所喜,就是不媚俗,不民粹。他還說,你「痛惡各機關安插冗員,致魚龍混雜,考核無效」,今天重看此話,仍如暮鼓晨鐘。
「現在只怕好人沒勇氣」,你的好友沈怡在致詞追悼你時泣不成聲。尹先生,這也是我們今天常常想流淚的原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