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師



朱炎教授,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在校四年當中,來往並不頻繁。直到1983 年,我從國外搬回台灣,在歡迎同學的聚會,才常常見面,熟識起來。他愛唱歌,也愛喝酒。我五音不全,只能偶而陪他喝幾杯老酒。酒後見真情,慢慢熟悉他的為人,豪放的個性,至情的本色。讀了他寫的文章之後,對這位從小坎坷成長,憑著堅強毅力,奮鬥成功的同學,由心底生出無比欽佩敬意。

有次接到他的電話,要推薦我擔任 英千里基金會的董事,並明言要我多做事。
以後常常見面,更增深對這位老同學的敬意。
去年年底,
朱炎教授不幸去世。一直想寫篇短文,懐念他。
後來在紀念
朱炎教授的文集"南山不寂寞"裡,看到洪國樑教授所寫的紀念朱炎的文章,"酒入愁腸總是涙,千古寂寞一朱炎。非常感動。隨即透過朱炎夫人,許麗卿女士,徵得教授同意。全文轉載於這一網站。與大家分享,共同懷念朱炎教授。

王華燕  
民國1021130 




酒入愁腸總成淚   千古寂寞一朱炎

教授南先生事略

   

    朱教授南山先生,是千古性情中人,也是千古奇人。有散文集《酒入愁腸總成淚》,自述前半生之顛沛流離,和對人世的關懷、悲憫;又曾交代友人說:「我死後,請在我墓碑書『千古寂寞一朱炎』七字。」其一生,以憂患始而以寂寞終,至情至性,慷慨蒼涼。

 

    先生諱炎,字南山,一字南嶺(已故中央研究院院士屈萬里先生所取),民國二十五年(西元一九三六年)舊曆六月六日生於山東省安邱縣朱家埠。據其族譜所載,為明太祖朱元璋之後,先生〈謝台大暨台大之友諸君子盛宴鹿鳴堂〉詩有「原是東齊皇丐衍」之句,即記其事。父樂三公,為當地中學英文教師;太夫人孫氏,知書達禮,為先生之啟蒙師,先生幼年在太夫人之督課下,背誦詩詞古文,所以先生日後為文,對國學掌故均能信手拈來,貼切自然。已故臺大中文系教授何佑森先生曾說:「朱炎先生的文章,有深厚的中文底子,像是中文系的人所寫。」先生國學基礎的奠立,太夫人功不可沒。

 

    先生生於對日抗戰之前夕,爾後繼以國共內戰、土匪劫掠,十餘年間不得安寧。共黨攻入安邱後,清算知識分子,先生全家遭驅逐出戶,乞食維生。先生常手提竹籃,佇候大戶人家門外,乞求殘羹剩馥而屢遭白眼,即使「好心大爺」、「好心大娘」叫個不停,也無人理睬,經常三四天不得食物;偶得豬肉一塊,捨不得吃,就等著吃肉上長出來的蛆,以補充蛋白質。民國三十六年,先生十一歲,父樂三公竟餓死於昌樂、安邱邊境。三十七年冬,先生隨太夫人衝冒霜雪,一路行乞,逃至青島。先生日後有〈餓是今生最深的記憶〉一文,記錄這段悲慘遭遇,是一篇乞兒淚,不忍卒讀;而這個「餓」字,竟伴隨先生大半生。但也由於這段親身遭遇,養成先生人生觀及個性上的特質:既悲天憫人,能苦人之苦、飢人之飢,又磨練出堅忍、剛毅之性格。先生極愛明人于謙〈石灰吟〉詩:「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先生一生,所守的就是這份堅持和理想,曾請友人為書寫中堂,張掛於研究室;又喜明末遺民覺浪禪師之名言:「有真骨性人被世界磨成,無真骨性人被世界磨滅。」先生晚年多次以覺浪這兩句名言作為演講主題,以期勉後生,因為它就是先生一生的寫照,而先生就是這兩句話的最佳見證,娓娓道來,親切真實。

 

    民國三十八年,青島槍戰處處,炮聲四起,淪陷即在旦夕。太夫人含淚囑咐子女,各自逃命,處在那個亂世,正如王粲〈七哀詩〉所說:「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先生拜別太夫人後,於兵荒馬亂之中,得一位素昧平生軍官的一念之仁,允許隨同搭乘最後撤退之「裕東輪」抵達台灣。因年齡小,個子還沒槍桿高,不符合從軍資格,因此被安排進入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就讀初中,四十一年該校遷至員林,是為員林實驗中學。

 

民國四十四年,先生高中畢業,考取淡江英專,因無力籌措學費而未註冊。第二年,再度參加大專聯考,考取臺大外文系。因先生在校內之學業表現並非特出,當時師長對先生能考取臺大外文系覺得不可思議,有同學更忿忿地說:「他成天玩樂,憑什麼考上臺大外文系?」竟私下狠毆先生一頓,以洩不平之氣。他們哪知先生具有一種不服輸、不信邪的性格,同學玩樂,先生也跟著玩樂,同學休息,先生則偷偷念書。

 

    民國五十年,先生任教於桃園縣文昌初中龜山分校,不久,受聘為臺大外文系助教。同年,通過教育部考試,考取西班牙政府提供之公費獎學金。先生先入馬德里語言學校六個月,從字母學起,日夜持字典背誦不輟,然後入學馬德里大學,孜孜矻矻,不畏艱難,精進不已,戛戛獨造,三年即得文哲博士學位,獲優等博士論文之殊榮,其就讀時間之短、論文品質之高,在外籍學生之中罕見;畢業後,受聘回母校外文系任教。

 

    民國五十八年,為傅爾布萊特訪問學人,赴美國加州克萊蒙研究院研究現代美國小說。五十九年返國,六十年升為正教授。六十三年,任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與臺大合聘。

 

    民國六十六年,獲聘為初成立之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後改名為「歐美研究所」)所長,前後六年,宏謨深猷,獻替良多。為提升學術,多次籌辦國際學術會議,其中曾因經費不足而焦思苦慮,經告知夫人,夫人即將平生省吃儉用所購得之住宅變賣,作為會議經費,這種犧牲付出、公而無我的精神,求之古今,能有幾人?先生固奇人,而夫人深明大義,豪氣不讓鬚眉,亦不愧為奇女子。初,中央研究院院長王世杰先生敦請先生擔任所長,先生嚴詞拒絕說:「我根本無心想做所長。」後經委婉勸說,方應允接任。其後,錢思亮先生接任院長,見先生勇於任事,敦請接任當時總幹事高化臣先生之職位,亦遭先生拒絕,錢院長頗為不悅,認為不識抬舉,先生說:「錢老師,鐘鼎山林,人各有志,你何必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錢院長知其志不可奪,遂作罷。先生為人不慕名利,對個人出處,自有堅持,但既經允諾,即全力以赴,鞠躬盡瘁,無怨無悔。《菜根譚》有此名言:「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嘗世味,方知淡泊之為真。」無異為先生而說。

 

    民國七十三年,任臺灣大學文學院院長,前後幾近六年,建樹宏多:成立哲學研究所博士班、圖書館學研究所博士班及藝術史研究所等。當時,國內政治環境丕變,風氣鼓盪波及校園,學生運動蜂起,抗議事件頻傳,黨外學生組成「大論社」,以遊行、演說、靜坐、絕食等激烈方式抗議政府,頗令校方棘手。先生受孫震校長之託,慨然應允擔任社團導師。先生雖與該社學生之政治立場不同,但予以同情及關懷,並以情義相感,諄諄曉諭,同歌、同哭;曾有滋事學生為警局所逮捕,先生即到警局保釋,以其視學生如子女,而深得學生之信任,解決不少校園糾紛,平息不少學運事件。

 

民國七十九年,赴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為首任交換學人。八十一年,任行政院國科會副主任委員,督導人文社會、科學教育、國際合作業務,後因深感主事者不重人文而有志難伸,僅八個月即主動請辭,友人比為陶淵明為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而賦〈歸去來〉。

    

    民國八十八年,自臺灣大學退休,獲聘為名譽教授。同年,應聘為逢甲大學高人言講座教授兼首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擘畫院務,不眠不休。任內成立中文系博士班、外文系、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公共政策研究所碩士在職專班等單位,舉辦中外學術會議數十場;無論對校務興革或提升人文風氣及素養,均具貢獻,深受感念。任內,為鼓勵該院學生報考研究所,無論考上本校或外校博士班、碩士班者,即給予八千八百元獎學金,取諧音「發發」之意;此一措施,得夫人大力支持,直至先生離開逢甲為止。

 

    先生除上述之學術行政職外,尚歷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通信研究員、中華民國美國研究學會理事長、中華民國英美文學研究學會理事長、中央研究院聘任資格評審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學術審議委員會委員、教育部人文社會指導委員會委員、中華民國筆會會長、九歌文教基金會董事長、中山文藝獎審議委員會召集人等學術、文化職務。所獲獎項有全國文藝報刊優良小說獎、文復會短篇小說金筆獎、行政院服務獎、總統府保舉最優人員獎、新聞局金鼎獎、中興文藝散文獎、國家文藝獎、教育部特優教師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創作獎等殊榮,成就多方,學術、藝文、行政兼具。

 

    民國九十五年,先生因病自逢甲大學退休。同年,獲聘為該校首任榮譽教授。門人於先生七十壽慶時,撰文編成《在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論文集,為先生祝嘏。先生桃李滿天下,所指導之博碩士生數十人,或在學術研究單位,或在大學任教,均能繼承先生之志,各有所成,而為英美文學研究之重要學者。

                                                                                                                                                                                                                                                                                                                                                                                                

    先生為人文主義者,畢生學術研究之重心,即「在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其研究對象頗廣,而以現代美國文學為主,如對海明威、福克納、厄卜代克等之研究,著有中英文專著及評論集多種,論文數十篇,已可傳世而千秋不朽,允稱斯學泰斗。其深攫社會變遷所造成之人心惶惶問題,分析文化衝擊對家庭倫理之影響,細膩深刻,見解獨到,足以啟迪靈思、導正人心。

 

    先生除學術外,兼善散文、小說創作,其作品常融學術、文化、文藝於一爐,知性、感性兼具,有散文集十餘種,文筆真率瀟灑、清新脫俗,其中多種且梓版再三,膾炙人口、騰聲藝林,已成不分年齡、階層之最愛讀物。其內容,多徘徊於人間情義及人心、勵志之間,闡揚人性之可貴,發掘人性之光輝,文字細膩,觸角敏銳。先生曾於送夫人之照片背後書寫:「卿卿(先生對夫人許麗卿女士之愛稱),在我心目中,只有友情、愛情和上帝。」又曾在自著書之〈序〉中宣示其生命信仰:「上天宣大愛,世人賴情義。」又說:「有情有義,死亦何憾?無情無義,生而何歡?」可見其性情及襟度。至於為文,他說:「情到真處方縱筆,我自憑欄向天嘯。」強調言必有物,不作無病之呻吟。希臘悲劇有言:「智慧來自苦難。」先生有《苦澀的成長》一書,王鼎鈞先生〈序〉說:「多一本這樣的書,就可以少一座監獄。」從先生作品中,又可見其欲以自身經歷所提煉出的人生智慧,啟迪世人之用心。

 

    先生事親至孝,幼年喪父,又在戰亂中與太夫人分離,來臺數十年,無一日不惦記老母,常午夜夢醒,悲不可抑,痛哭不止。民國七十五年春,先生長兄以美國公民身分,請美國政府協助,將太夫人由山東接到香港,先生再從香港接回臺灣。當驅車抵達舟山路後,先生即堅持親自背負,一路興奮、激動,狂奔頻呼:「娘回來了!娘回來了!」直至入家門為止,宛如一幅老萊子負親圖。同年十一月,太夫人仙逝,先生撫屍痛哭說:「娘!我從小吃您的奶長大,讓我最後再吸一口。」然後依偎母旁,如羔羊之跪乳,是一幕生離死別、慘絕人寰而神聖的親情至愛。太夫人來臺雖不足一年,但終得與先生再敘天倫,先生數十年魂牽夢縈之苦,終可稍得撫慰。

 

    先生與人交往,極重情義,若有友人來訪,話到投機處即不忍分離,往往將家中大門關起並上鎖,直到盡興始肯放行。漢代的陳遵,若有友人來訪而不捨其離去,就把友人的車轄(車輪的插梢)投到井裡;先生的風格,和陳遵的「投轄」千古相映。若有友人贈送物品,不論貴賤,先生必貼心體會情意。曾有友人所送食物之保存期限已過,先生堅持吃完,他說:「不要辜負人家的好意,我唯有把它吃了,才能踏實感受他的情義。」民國七十九年,先生赴英國倫敦大學為交換學人。臨行,幾位友人送至機場,並帶了一袋臺大茶葉蛋,大夥在機場各吃了些,還剩六顆。先生堅持帶到英國,兩個西裝口袋各裝三顆,因為這幾顆茶葉蛋的意義,就像故鄉的一把泥土般,且蘊藏多少朋友的情義。通關時,檢查人員摸到先生口袋中有圓狀物,大為緊張,要先生拿出。先生掏出給檢查人員看,兩人都不禁同時失笑。先生平居服裝儉樸,偶有體面衣服而得友人誇讚,先生往往毫不吝惜地當場脫下,與友人交換,反之亦然。先生過世後,友人前去弔唁,頸繫圍巾一條,友人妻說:「這條圍巾不要送掉了。」友人說:「想送的人走了,現在已經沒人可送了。」有「延陵季子空掛劍」的失落和惆悵。

 

    先生因重情義,所以亦重誠信,與朋友約,絕不遲到,不無故取消。先生為避免遲到,將家中時鐘及身上手錶撥快半小時,子女若與人約而遲到,必遭先生斥責。先生一生從無失信於人,既經約定,即使狂風暴雨,亦必依約前往。二十多年前某颱風天,先生與新竹友人有約,堅持與夫人、友人驅車前往,車行高速公路上,如物在水中漂浮,隨時有翻覆之虞,先生則泰然若素,一路唱歌抵達新竹。又某颱風天,先生應友人之邀餐聚,宴畢時,風力加劇,甚至無法站立,計程車不願載客。先生與夫人緊抱一起,蝸步移行,站立不住時,兩人即合抱路旁大樹,以免被吹散。如此一步步挪移,終抵家門。孔子說:「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先生自奉極為儉約,曾有友人看他所穿西裝褲補個大洞,當場哭了起來:「中華民國是怎麼了?讓一個院長落拓到這個地步。」先生平素喜穿牛仔褲,教書、赴宴大都如此,因它耐髒、耐磨,跪、立、坐、臥無所不宜,輕鬆自在。先生雖然自奉儉約,但對恤貧救急從無半點吝惜。三十幾年前,某友人經商失敗而公司倒閉,悲觀絕望之餘,想自殺了結。先生告訴夫人說:「我們存摺裡還有二十萬,把存摺和印章給他。」夫人說:「那我們就沒錢了。」先生說:「我們兩個還有薪水。」夫人就照先生之意處理。先生說:「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這是我們家多出來的錢,不必介意。」將到過年,先生又說:「妳把年終獎金當紅包,送給他,他快自殺了。」過年後,先生去看友人,兩人抱頭痛哭。二十年前,又有友人向先生借貸二十萬元,先生一口允諾,夫人說:「可是家中僅有十萬。」先生說:「妳不會去向妹妹借嗎?」夫人立即偕友人搭車向妹妹借了十萬,補足二十萬。其實,先生心裏有數:那二十萬是有去無回。

  

    有先生友人說:「得罪朱炎沒關係。」是因為先生有愛無恨(劉真先生曾書贈先生「有愛無恨」四字中堂,先生懸掛於客廳),不會對人報復。又有人說:「如果有糗事,千萬不能讓朱炎知道。」因先生認為「天底下沒有秘密」、「事無不可對人言」,所以平生言語無半點虛假。他不僅會不經意洩漏別人的「秘密」,也會自暴自己的糗事。先生曾與友人餐聚,先生說:「我太太非常節省,我的內褲穿破了,她都捨不得丟,留著自己穿。」舉座哄然大笑。先生接著說:「不相信你們可以看看。」害得夫人坐在一旁,羞赧不已。可是先生說話時,語調是那麼自然,並無半點戲謔。 

 

    先生為人公正耿直,不懼權貴。曾有某權貴子弟升等,顯有弊端,審查會中,其他委員皆心照不宣而噤若寒蟬,唯先生公然反對,並厲聲指責。在國科會副主任委員任內,行政院長郝柏村先生曾接見先生,乍見先生眉頭深鎖,說:「朱先生,你每天愁眉苦臉有什麼好處?」先生即刻反駁:「郝先生,你每天並不愁眉苦臉,又有什麼好處?」隨即起身說:「郝先生,你沒別事吩咐,那我就告辭了。」又十餘年前,臺大為籌措校務基金,舉辦募款餐會,會中除一般校友外,並有不少高官校友,節目主持人於會中邀請校友登台致詞。先生致詞時,手指台下某高官校友,大肆批評其諸多不是,令該高官坐立難安,氣氛尷尬。先生之弟子數人見狀,趕緊上台勸離。先生之所以敢於呵責權貴,以其無所求,因無所求,故無所懼。《詩經‧雄雉篇》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先生正是如此。至於對下屬,則噓寒問暖,謙禮有加,不敢以院長、副主委之尊驕人;下屬若對先生有所失禮,也能大度包容,不以為忤;尤其對工友,更是關愛備至,逢年過節,經常送禮慰問;至於對受刑人或失志者之勸勉、鼓勵,更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誘;購買東西時,從不講價,先生說:「人家那麼辛苦,幹麼要講價?」不但不講價,有時還多給;又樂見別人的成就,而毫不忌妒。這種「傲上謙下」的性格,及悲天憫人、與人為善的胸懷,求之古今,復有幾人?民國六十七年,先生赴總統府接受保舉最優人員表揚,在會場中很自在就抽起菸來,侍衛立即過來制止,先生照抽如故,秘書長沈昌煥先生見狀,緩緩走來坐在先生身旁,說:「我陪你抽一根。」當時還沒有禁菸規定,所以先生並非有意蔑視禮法,只是不願因見到權貴而失去自我。

  

    綜先生為人:重情義,講誠信;公正耿直,剛毅不屈;纖介不取,淡泊自守;有愛無恨,有公無私;有恩必報,有債必還;先人而後己,傲上而謙下;寧雪中送炭而不錦上添花,寧人之負我而我不負人。凡此種種,先生不僅念之於心,而且付諸於行,無論親情、友情、於人、於我,先生均自然揮灑,酣暢淋漓。

 

    先生情感豐富,讀感人文章往往痛哭,想到友人甚至不相關人之悲慘遭遇亦哭,有時夫人坐在一旁,見先生無故哭了起來,不解地問:「你又怎麼了?」又極易感時傷世、憂國憂民,因此往往寄情於痛哭、飲酒及歌唱,若不如此,不足以宣洩憤懣之氣、澆胸中塊壘。民國七十七年,蔣經國先生過世時,先生正在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聽到這個消息,在夜裡痛苦地把自己灌醉,然後只著內褲,在院中草地上痛哭、翻滾。警衛聽到哭聲,循聲打著手電筒過來,見狀後加以勸止,先生說:「蔣先生死了,我不可以哭嗎?」

 

    先生不僅寄情歌唱,且其歌聲獨具一格,渾厚中而有慷慨蒼涼之味。民國七十七年,台灣電視公司舉辦「好心救好心」愛心募款晚會,以救助先天性心臟病兒,主持人為田文仲先生。節目中,田先生臨時突發神來一筆,請先生上台高歌一曲,並慫恿台下來賓加碼捐款,在熱烈氣氛中,先生終以一首〈古月照今塵〉募得十六萬五千元。先生所喜歌曲甚多,所歌〈黃土高坡〉,結合個人性情及身世遭遇、故國情懷,有專業歌手所不能到,歌至悲戚處,涕淚縱橫,動人顏色。民國九十二年,先生六十七歲,友人為先生設宴祝壽,先生興起,於席中高歌此曲,時中文系張以仁教授為席上賓,歸後撰〈黃土高坡五首〉以記之,其一為:「忠肝俠骨賀椿齡,白髮初疑轉欲青。氣壯聲清媲年少,繞樑應有彩雲停。」其二為:「歌中蓄得感情多,我喜君歌黃土坡。此曲再聞頭已白,問緣何事淚婆娑。」其三為:「奔騰萬里是黃河,誰住河邊黃土坡。黃土高坡歌一曲,炎黃子弟淚何多。」實為先生此唱之最佳詮釋,而先生所歌其他類似風格之曲,也往往如此。先生又喜三毛作詞、李泰祥作曲之〈橄欖樹〉,喜其歌曲中所流露寂寞、纏綿而帶輕愁之情韻。平常至卡拉OK,必唱此曲;過世前數月,在病榻上仍與探病之學生合唱此曲;臨終前,子女隨侍在旁,仍歌此曲以慰父心。

 

    民國九十五年,先生因罹帕金森症,自逢甲大學退休。先生退休後,因行動不便,活動範圍多在臺大附近,賴夫人以輪椅推挽牽扶,直至夫人關節發炎才改用電動車。先生與夫人數十年來相依相隨,情感深篤,常合唱〈白髮吟〉、〈雙人枕頭〉等歌而深情以對,宛如初戀。先生曾說:「我不能一天沒有我太太,也無法忍受一天不見太太之苦。」先生到逢甲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時,常數日才能與夫人相聚;曾與學生餐聚,席間突然言語哽咽,學生驚問:「老師,您怎麼了?」先生說:「我好想我太太。」學生接著說:「老師不是前天才見過師母嗎?」夫人服侍先生,細膩周到,無微不至,無怨無悔,是人間難見之神仙眷侶,也是難見之情義夫妻;尤其夫人自國科會研究員退休後,更全心全力照顧,有人將夫人對先生之照顧,比喻為seven eleven,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服務,因而說:「朱炎如果沒有他太太,老早就不知身在何方。」先生不僅與夫人鴻案相莊、鶼鰈情深,對子女亦疼愛非常。女兒曉卿自小愛吃巧克力,先生某次從國外歸來,攜回巧克力一箱,一進門就說:「老婆,把冰箱冷凍庫的東西全部清空,要放巧克力。」先生雖疼愛子女,但不放任,又能尊重子女之興趣,使自由發展,而子女亦皆能力爭上游,學有所成。子曉岡,專攻電影藝術,現任教於美國北卡羅藍那大學;女曉卿專長臨床心理學,現任美國紐約瑪模利醫學中心兒童青少年門診部心理醫師;媳戴向怡,在美國攻讀公共衛生博士學位;壻藍尼柯恩(Leanard Cohen),為美國聯邦政府紐約監獄心理醫師。有子女及壻媳如此,先生亦可寬慰而無所牽掛。

 

    先生一生受盡折磨,因此具有「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之特殊堅忍性格,身體即使不適,都強自抑忍,不肯就醫服藥。民國一百年八月,友人見先生臉色蒼黃,深覺有異,經夫人勸導始住院檢查,發現罹患胰臟癌,雖經開刀治療,仍藥石罔效。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中午十二時零九分,先生安詳辭世於台大醫院,走完既坎坷悲苦又瀟灑多彩而終歸於寂寞之一生,享年七十六歲。家人遵其遺志,於骨灰罈上刻「酒入愁腸總成淚」、「千古寂寞一朱炎」兩行十四字,安葬於新北市深坑區南港墓園,依偎母旁。

       

 附:哀挽詩

  一、曾永義詩

      2011年12月25予參加國語日報董事會啟方接國樑來電

      朱炎大哥中午辭世,感念平生,賦七律一首。

    死生無奈決於天,仙去遊雲亦惘然。

    憂國賈誼空涕淚,聞雞祖逖舞聯翩。

    橫澆塊壘杯中物,灑落胸懷錦上篇。

    已作典型垂萬古,人間勁節總傳綿。

  二、黃啟方和曾永義詩

      奉和永義為南嶺大哥辭世抒其感念七律一首。

    淒風苦雨黯雲天,枯臥一床見憮然。

    憔悴書生悲無力,慨慷豪傑獨翩翩。

    掌聲響起成絕唱,往事乾杯誰續篇。

    情義無虧死何懼,炎炎英氣自纏綿。

  三、黃啟江和曾永義、黃啟方詩

      讀洪國樑兄所撰〈朱炎事略〉,奉和家兄及永義大哥悼朱炎七律一首。

    魁星殞落憾人天,遠近師生俱淒然。

    燕市豪歌偕眾樂,江湖退隱意翩翩。

    陳遵故去誰投轄?季子歸來續史篇!

    至性真情稱典範,英雄義氣自延綿。

  四、莊耀郎和諸先生詩

      頃讀國樑院長所撰〈南山先生事略〉,奉和諸前輩悼

      朱炎教授七律一首。

    艱難苦澀委諸天,情義人間自坦然。

    黃土高坡聲悵悵,鵑城花影蝶翩翩。

    大江大海橫經歷,無懼無憂實命篇。

    千古英雄惟寂寞,常懷笑傲憶緜緜。

 

               (原載:《文訊》316期,2012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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