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懷念作家》夏濟安先生的志業

作者:侯健

文訊月刊的主編,在電話上要我寫一篇紀念夏濟安先生的文字,我才突然醒悟到,濟安兄謝世迄今二十周年了,而從初識到現在,則已將近三十五年光景。在這段期間內,我已從最小的助教,熱成了年逾耳順的老教授,但如某位名人所說,年長的人的一大特徵,在於昨天的事可能記不得,幾十年前的事却歷久彌新。算來我與他自在臺大外文系相識,到他兩度出國,羈留異邦,跟他在西雅圖、紐約和華府三次短暫聚首,以迄他長眠異域,前後也僅有十三年多,均是離多會少。然而不僅他昔日的音容笑貌,常在目前,便是初會和最後一次的相聚,也依稀似昨。自初聞他猝逝在貝克萊加大的研究室裏以來,我曾寫過數篇悼念文字,包括介紹他所譯「莫斯科的惡夜」(大地出版社)的再版,本來已沒有多少話來說,但環顧當今,我所知道的他的摯友故舊中,陳世駛和吳魯芹兩先生,均已先後大去,宋洪先生遠在香港,他的令弟志清兄遠在紐約,在臺的道義與文字之交而一度過往特別密切的,只有劉守宜兄和我兩人,既使他二十周忌,便感到義不容辭。自己既多長了幾歲年紀,也多讀了幾本書,對濟安兄的了解,多少也深了一些,或許值得訴說。 

第一次見面,在民國卅九年的九月間,我初任助教,他是由傅孟與先生從香港聘回來的講師,地點是台大外交系辦公室。他大約是第一次到校報到,所以穿得頗正式:不僅全身西服,還帶了呢帽,當時可還是天氣炎熱的時候,我們可沒有冷氣。他那套裝備,似乎屬於「老太太的被窩—蓋有年矣」,所以並不神氣,倒顯得頗為落魄。當時的他,算來只不過三十五歲,却已幾根後退,儘管眼鏡片後的目光,炯炯有神,掩不去中年的落寞。幾句話後,他便提到要借薪水:「借兩百塊總可以吧?」當時我的薪水是每月一百七十八元,英千里先生以教授兼系主任也只有二百五十元。他這講師,每月大約也不過兩百元之譜。但聘書例自八月起,到九月已累積成兩個月,借兩百元自然足夠的。只是他語氣不似商量,倒像示威,可就使人頗不受用。此後大家熟稳,我也常以這件事跟他開玩笑,因為他決不是倔傲的人,也並沒有過濃的脫不下長衫的士大夫臭味,而是十分和光同麾,近人而平易的。

但直到此刻,我方才發覺,那次的相會,其實顯露了他的矛盾性格,和了解他的困難。我不是治心理的,對他的身世,也只從守宜兄的回憶中,和最近志清兄雞窗集裏,讀到一些,甚至連他的本名夏志仁,也是在今年一月份的傳記文學所刊,鄧嗣禹先生的「北大舌耕回憶錄」裡,第一次看到。但從過往密切的此後時間,我所見到他待人接物的情形,可以揣想到他其實是位拘謹守禮的人,却又不願意在微无的頭髮以外,再有老氣橫秋的樣子,因而往往表現出一份「帥」勁(Savor-faire 加上Sang-froid)來。但因為「帥」其實並非他的本性,所以常會過猶不及。以開車的樣子為例,吳魯芹兄頗能好整以暇,得心應手,也頗擅找路,濟安兄開車,不僅幾乎以失路為常則,而且看他緊握方向盤,而眼瞪視前方,心無旁騖的緊張架勢,真是如何所說,他不是開車,而是在車子裏推著走的。 

他這種矛盾,部份可能有位好弟弟有關。他和志清兄友于之篤,人所共知。濟安以弟為傲,對弟弟的英文造詣,尤其佩服。但似乎因為志清兄運氣較佳,得到公費留學的機會,取得學位,在老兄心裏,便常常有「別苗頭」的衝動,要看看一位學士,是否一定無法跟英文系的哲學博士相比。他在貝克萊階段,這種感覺可能特別濃重。陳世驤先生也無高級學位,因為時機較巧(本領是另一回事),已是教授,他却只能任副研究員,需要加倍努力求表現。這種友好的競爭,不能說和他的性格的形成,毫無關連。

這種矛盾的「帥」勁,表現在許多方面。他生於民國五年,應無問題,但身份證上的八月八日的生辰,當屬帥和一廂情願使然。他追過不少女孩子,但都無緣份。他却從來不願相信,自己不會結婚,乃至有個兒女繞膝的家庭。那八八兩字,分明從父親節得來。他喜歡算命,朋友中被他拉去一同看相的人不少,包括我自己。民國五十年,為了騰出他在蒙大單身宿舍的房間,我費了不少氣力,記得他那滿坑滿谷的書物中,至少有一張批得密密麻麻的細批八字。他遺著的兩篇英文短篇小說中,「傳宗接代」,四字自是明白萬分,而其中的和尚託生居士之家,除了「宋金郎圓破笠」等中國傳統小說的影子外,佛家因果、緣份的想法十分顯著。「耶穌會教士的故事」更是表現這種想法的!雖然有學者不同意我的觀點,我仍然為這一篇除了盧俊義驚夢外,是太平廣記裏的「李參軍」等的蛻化。二十世紀受西方教育洗禮的人,居然嚴肅地相信命相,似乎是不可能的,濟安何能例外?不過,也由此因緣,在他去世以後,台北的朋友,商量了半天紀念儀式,決議是在善導寺念經超度。濟安是否需要超度,實在頗有問題,但在儀式裏有一項目,便是要有人上香叩頭,在他的弟子們有些推諉的時候,那幾個頭可是我磕的。 

原因便在於我其實是以師友來對待他的。只是相處一段時間後,老稱他夏先生,似乎過分疏遠,按北方習慣稱他濟安,卻又於心欠安。於是,儘管我們實際只差八歲,我除了寫信時用濟安兄外,平時總稱呼他Summer,他也由而以夏某自稱,及至他醉心而且倡導讀武俠小說——我可沒有接受他的指導。我不僅較他開始得早,也比他讀得多;他過去偏於正課,在看小說上他其實是半路出家——於是他順理成章,受擁戴為「寨主」。許多人似乎認為,寨主是八面威風,一呼百諾,甚至可以對部下予取予求的。實際上,當任何領袖,一定要能吃氣而不能小氣,遇上事,手拍胸膛:「閑話一句」,然後是勞民傷財。濟安在這方面,頗能盡責。他除了薪水,有稿費收入,而除了抽煙、攝影和偶一為之的衛生麻將,嗜好不多,而且是單身,所以常是大家的銀行。而對朋友,他一向是揄揚有加,從來不曾聽說他對任何人不滿。民國五十一年,我首次赴美,較預定應當去的時間,早了一個月,準備自西雅圖一路吃去。西雅圖預定對象,是高格(Professor Jacob Korg)先生,然而在機場迎候的是他,因為「有夏某在此,豈能讓你啃別人!」但如我所記,他首先費了幾個小時,護送一位素不相識的青年同胞,然後才把呵欠連天的我帶去飯館和住處。然而他大方中有其特殊。他愛照相,而且擁有一架萊卡,但所照對象,不僅少是他自己,也甚少是朋友。因而朋友間似乎都沒有他的照片。事實上,善導寺所用的遺影,還是由我裁留下的,從他作廢的出境申請書——保證人總是我——上扯下,再翻照放大的。那次在西雅圖,他「推」車帶我和董同龢、周法高、馬逢華諸先生遊鄉間,他便不曾帶照相機——而且在鄉村小館裏吃飯會照時,他可是只出我和他的那一份。另外,他不大肯主動地教人寫文章或討論學業——至少是不肯當面如此。

這部份的原因,除了怕人認為他炫學或掃了別人「文章自家的好」的興緻以外,可能還有他的口吃。他口吃並不嚴重,但似乎至少影響他在課堂裏的表現。其實他在私下頗能談笑風生,而且言之有物,所以他那四坪大的單身房間,儘管書物多得轉身為難,卻經常高朋滿座,以致他要靜心做事的時候,只好把房門反鎖。他怕顯得炫學,因而傾向於逃名。記得當時英文中國日報的年鑑,希望把他列入名人錄裏,他是惶急敬謝的。但他相信他的筆,也相信應當「扶助弱小」。他兩次出國期間,給我寫過不少他讀書方面的情形,以暗示的辦法,寓指導於慰藉——那時候的我的長輩,似乎傾向於出國的才是人材。而這種想法「邏輯」之下,可便是不出國的是庸材;而我不幸恰在庸材之列。這種推想的證據是,我首次去美以後,他可就很少寫信了。 「在友情以外而他感到有職責的時候,他還是要改文章的,但仍是帥字為先。他辦文學雜誌—這名稱與勝利後在北平由廢名編輯、在上海出版的那本顯然有精神上的關係,錢鍾書的「圍城」便是在那裏連載的—他要改,他也要評,可就不肯光說不練,或如洋諺所說: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而是在長篇大論跟彭歌商榷「落月」以外,自家寫小說 (我讀過的中文作品是「火」和「蘇麻子的育樂」,後者與「教士」同是反共作品),自家寫新詩(「香港。一九五〇」)。「耶穌會教士的故事」,是他在印第安那大學進修時的窗課,卻得巴爾的山Partisan Review刊出,具見其功力。

他第一次出國,記得是由梁實秋先生推薦,亞洲協會資助,準時而歸。第二次到西雅圖,則是洛氏基金會資助下,華盛頓大學和臺大交換教授的結果。他辦文學雜誌,秉承的是清末以來文人的愛國精神。到了西雅圖則因陳世驤先生的汲引,轉到貝克萊,起初限於資格,不能教書,但書生報國的精神依舊。一部「黑暗的閘門」 (Gate of Darkness, Seattle: U. of Washington Press, 1968,似乎是劉紹銘兄的中譯),便是這段「匪情專家」時的產物。後來他開始開課,但不久便因先天性的腦血管破裂而辭世在研究室裏。他留下的已出版的著譯,除了這本和「莫斯科的寒夜」、「美國散文選」、「夏濟安日記」和為趙麗蓮先生的學生英語文摘解析文章的結集外,未曾結集的依然不少。記得在西雅圖時,他剛完成我是最早讀者的一篇,討論中共的兩本小說 :「紅日」和「山鄉巨變」。

濟安兄在民國四十八年三月去西雅圖,五十四年二月廿三日謝世,在美國活了不足七年,所做的是以文學作家作品的研究,為反共救國的大業努力。他在揭露中共竊國前後的真相上,貢獻很大。就長期的影響來說,自然還有他的學生們的成就。但就中國文學的前途來說,他在文學雜誌裏表現的態度和看法,尤其值得借鏡。在創刊號的「致讀者」裏,堂正而嚴肅地表明了他的信念:

大陸淪陷之後,中華民族正當存亡絕續之秋,各方面都需要人,「苦幹、硬幹、實幹」;我們想在文學方面盡我們的力量,用文章來報國。

……我們的希望是要繼承數千年來中國文學偉大的傳統,從而發揚光大之。我們雖然身處動亂的時代,我們希望我們的文章並不「動亂」。我們所提倡的是樸實、理智、冷靜的作風。……

我們不想逃避現實……我們不想提倡「為藝術而藝術」。藝術不能脫離人生,我們生長在這民族危急存亡的時候,我們的悲憤,我們的愛國熱誠,決不後人,不論我們多麼想保持頭腦的冷静。我們反對共產黨的煽動文學。我們認為:宣傳作品中固然可能有好文學,文學可不盡是宣傳,文學有它千古不滅的價值在……。

我們反對舞文弄墨,我們反對顛倒黑白,我們反對指鹿為馬……讓我們說老實話。

孔子說:「繪事後素」,就是這個道理。孔子的道理,在很多地方,將要是我們的南針……。

整整一年後的第三卷第一期裡,濟安兄發表了「舊文化與新小說」,進一步開明他對儒家的崇敬與嚮往,以及希望以儒家文化,作為新文學創作的思想依據和靈感泉源。今天我們的現代、鄉土等論爭,在濟安兄的證明的理念,深邃的分析,肯定的主張下,是否顯得稚氣和偏頗?

民國七十年二月,我有機會到貝克萊訪問,特請白芸教授(Cyril Birch)和一位香港去的陳(?)教授伴同,到濟安兄長眠的夕景 (Sunset View)公墓,完卻吊墓的心願。公墓很大,也收拾維持得十分齊整。濟安的墓在琹坡 (Acacia Lawn)區,是一片緩坡草地,雖在冬季,草色依然青翠。墓是平的,標示的只是一塊二尺多長的石頭,按在地上,寫着「夏濟安之墓」與英文姓名及生卒之年,和「胞弟志清兄恭建」及「陳世驤敬題」等幾個字。陳先生於六十年五月辭世,葬在同一墓地的平安園(Heian Garden——我猜想這是日文), 兩位老友相去不遠,地下應可長破岑寂。當時口占了兩首小詩,後經共同老友葉慶炳兄潤飾,附以代哭這位齎志以歿的作家學者:

十六十年有數在,敢從生死定修殤。

瓣香伴友來完願,數點夕鴉歸路長。

昔年笑語縱橫事,種種紛紜過眼來。

故友碑銘故友筆,泣從何處扣泉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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